傻豆豆

　　傻豆豆是一只猫。
　　第一次见它是在母亲家，那时它出生不足一个月，还没一只巴掌大。当时它刚被喂食完毕，正惬意地蹦到了窗台上捉着尾巴玩耍。看到我进屋，它并没有受惊逃掉，也没有摆出猫们常见的战斗姿态，而是瞪着那对黑豆般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过了一会儿竟然一下子跳过来，用那小小的脑袋蹭着我的手，同时发出细弱的“喵喵”声，间或又用那粉红色的小舌头舔一下我的手心。那小舌头很粗糙，毛刺刺的感觉让人心颤。从没见过如此不怕人爱亲近人的小猫，我忍不住伸出手捧起它，把它放在腿上。它仍然不逃，就那么乖乖地卧着。当我听到一阵阵有节奏的“咕噜”声，才发现这只小不点已经枕着我的手在我腿上安然地睡着了。
　　母亲告诉我说，这只小猫很少念经，只有靠着人的腿睡时才会发出安心的“咕噜”声。母亲说的念经也就是猫打鼾，我不禁笑了，说，这只猫真够傻的，竟然不知道躲避人，看它的眼睛像黑豆，就叫它“傻豆豆”吧。
　　从此，傻豆豆就成了这只小猫的名字。因为我喜欢和它玩，它也自然而然熟悉了我的存在，对我越来越亲近。甚至有时我回母亲家，人还在门口，它就从烧得热乎乎的土炕上一跃而起，直接蹿到院子里来迎接了。从它的眼睛里，我能看到那出自內心的喜悦。
　　它最喜欢用脑袋反复地蹭我的手，还喜欢用那粉红色的小舌头一下一下地舔我的手心，也喜欢卧在我的腿上睡觉。它会因为好奇，抓乱我叠好的衣服；它会在我铺开的稿纸上，踩上专属于它的小梅花印记；它会很霸道地躺在我的书堆上，无论如何也不挪动地方，面对我的抗议视若无睹。但只要我一声呵斥“再淘气不要你了”，它立刻乖乖地贴向我的裤角，喵咪喵咪地哼着，好像在为刚才的任性而道歉。
　　傻豆豆如此可爱懂事听话，但那时的我，却并未将它看得有多重要。尽管我喜欢它的不认生，也享受它的亲昵，但却始终认为，那不过是一只猫。所以那次，当朋友提到家里闹鼠灾，想养一只猫捉鼠时，我不假思索地说道：把傻豆豆给你吧，那猫不认生，好养。
　　傻豆豆真是傻，它对我赋予了过多的信任。当我将它缩成圆球的小身子捧进那个张着口的纸箱时，它撒娇般地用两条前腿抱住了我的手，顺势在我手上舔了几下。也许在它看来，这是又一个有趣的游戏吧。可是，当我合上箱盖，并找来细绳捆紧时，它慌了，不停地用爪子刷拉刷拉地抓着箱子内壁，努力地将头从箱子的缝隙里探出来。那双黑豆般的眼睛里，满满地盛着从未有过的恐慌、委屈和无助。那眼神，瞬间击中了我的心。
　　那天，在带着傻豆豆去朋友家的路上，我眼前不断闪过它那双黑豆般的眼睛，那眼中满含的委屈无助恐慌，让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心乱的惶惑。
　　只不过是换个家，会得到新的宠爱的。当时，我如是安慰自己，也安慰奋力挣扎的它。生活总是忙乱的，时间一长，这件事渐渐淡出了我的记忆，曾经惶惑的心也很快安定了。
　　再次去朋友家是在两个月后。其时，傻豆豆已经长成大猫了。它还记得我，但眼神明显有些生疏。我将它抱起放我的腿上，它乖乖地卧着不动，但却没了以前的熟稔，不大的功夫就一个激灵跳下来，似乎受到惊吓的样子。
　　我将它放在炕上，用手敲敲它白色的尾巴尖儿，口里轻轻地念着：豆豆，尾巴尾巴。这是它最喜欢玩的游戏。以前，每每这时，它就圆睁猫目，飞快地去追自己的尾巴，继而将自己转成一个毛绒绒的圆球。
　　傻豆豆盯着我的手看，好像在思索。过了一会儿，它迟疑地抬起自己的爪子，按向自己尾巴的虚影。随着它身子的一动，那条毛茸茸的尾巴一闪而逝，引起了它又一轮的捉捕，慢慢地，它的动作熟练起来，神色也活泼起来，那种虎虎生威的感觉又回到它身上。
　　就在这时，朋友进来了，傻豆豆嗖地一声跳下地，一闪就不见了。顺着朋友手指的方向，我看见了墙角那个白色的塑料泡沫箱子，里面垫着几块破布。原来，这两个月，傻豆豆一直是独自睡在这个箱子里的。
　　心里油然生出一阵失落。若不是我将傻豆豆当成一件可以相赠的礼物，轻率地决定了它的命运，傻豆豆现在仍会在暖暖的热炕上快活地玩耍的。
　　痛悔，但一切已不可改变。
　　得知傻豆豆失踪是在半年后。朋友恨恨地说，准是让人抱去了。这猫什么都好，就是不怕人，不认生，谁抱都行，谁来家里串个门它都去蹭人家的裤脚。不止一次看见它在门口蹲着，谁捉它它都不跑。现在的猫这么稀少，肯定是那坏心眼的人抱走了。
　　我想起上次来朋友家时，曾看到傻豆豆在院墙上蹲着，一动也不动地望着外面，那眼神，有着一只猫不该有的忧郁。
　　一个奇怪的念头突然涌出来：也许傻豆豆不是被抱走，而是自己逃掉了。即便卑微如猫，也是有着自己的思想的，和傻豆豆的接触使我懂得，它的喜欢亲近人不是讨好，不是谄媚，而是骨子里流露出来的对人天生的依恋。当初，猫妈妈产下它之后不久就死了。是母亲将羊奶吸进针管，用胶皮软管当奶嘴，喂养它长大。也许傻豆豆从那时起就习惯了人类的爱抚。可是，在它的新家里，这一简单的需求却得不到满足。所以，它选择了流浪。
　　我强自按捺下心中的不安，暗暗地祈祷，希望傻豆豆能遇到个好人家，遇到个真正喜欢猫能接纳它的亲近的人家。
　　如此一想，感觉似乎安慰了些，但我却没法不自责。在某个安静的时候，那双黑豆般的眼睛便会突然跳出来，牵出我心痛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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