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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食·人物·记忆(十五)漏鱼儿

2022-01-0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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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漏鱼儿
        《东京梦华录》里有汴梁“细索凉粉”的记载,可见中国人至少从北宋就开始吃凉粉(老北京人的粉字要儿化)了。旧京凉粉出于粉坊,做法是用泡好的绿豆磨浆加白矾搅成糊,倒入滚水成型后再冷却,便得到了半透明的凉粉砣子。若绿豆糊经漏勺漏入滚水,冷却后则成了枣核形的漏鱼儿(亦称拨鱼儿),两者常被混称凉粉。当年没冰箱,凉粉或漏鱼儿要先用冷水拔透,再拌上麻酱、酱油、醋、辣椒油或香油,加上黄瓜丝和蒜泥,吃着清凉爽滑,大开胃口。由于价钱便宜,凉粉是老北京平民伏天理想的消暑食品。
        由凉粉想起了我小时胡同里的一家人。这家男的是个瓦匠,背后人称“怂王八”——起初我不懂这外号的隐意,走路探脖晃膀子,说话细声小气,站人对面爱往肚脐眼儿底下踅摸,据说是干活伤及命门才变得如此猥琐。瓦匠媳妇是房管局的小工,长腰粗腿,又长年干体力活儿,和爷们儿站一块很显壮实,矬老婆高声大嗓门。瓦匠两口子解放前后都是真正的无产阶级,男人从老家出来学徒,媳妇娘家是响当当的城市贫民。就是在“劳动人民当了主人翁”的年月,他家日子依旧被踩着肩膀的一大堆孩子弄得窘迫:虽住着几间北房,却没几件家具,靠窗户的随檐大炕拆了后改成大通铺。院里墙根儿底下盘着个灶,上面有城里少见的大灶锅,灶旁边常堆着木块树枝子,靠这灶具能省不少煤钱。
        瓦匠媳妇外号玻璃花儿。早先天花是要命的传染病,一旦得了,不死也会在脸上留疤瘌,就是皇上得了也难免当麻子。花儿要是出到了眼珠子上,过后就会留下白疤,老北京人叫玻璃花。五十年前中国消灭了天花,麻子断了来源,知道玻璃花的人也就越来越少了。玻璃花晚半晌儿常拿个板凳到大门口,或闲坐或吃饭,同时盯着看过往的人,这是当年胡同的一景。某次她端个海碗坐在门口就着漏鱼儿吃窝头,盯住了一个十四、五的男孩子,突然高腔一嗓子:哟!怎么长得跟大刀螂是的!吓得那孩子落荒而走。当年的风气和后来还不大一样,玻璃花这副做派很为街坊四邻瞧不上,可也没人招她,因为她骂街的工夫很得流氓无产阶级真传,能撂着蹦儿的成串儿甩脏话,几个钟头绝不重样儿,本事一点不比天桥大兵黄含糊。
        一九六六年八月某天,玻璃花那院门口挤满了人,两边墙上糊满了大字报。听说玻璃花挨了斗,一会儿就押回来。果然,不大工夫瓦匠蹬着三轮平板车从西边过来,后面跟着几个带红箍的。车上是抱着脑袋的玻璃花,她的头发已成剃去一半的阴阳发型。瓦匠两口子在众人的起哄唾骂中进了北屋,门随即关上。众人显然没瞧够洋相,革命义愤比斗地主资本家高得多,一帮未经人道儿却朦朦胧胧知道一二的半大小子更是很有节奏地叫起来:“大破鞋——玻璃花!”又捡来砖头石块,瞄着北屋的窗户砸。在窗户纸和玻璃噗嗤嗤哗啦啦的声音里,突然一声惨叫,一块半头砖正砸在一个堵门叫骂“破鞋”的妇人后脑瓢儿上。众人见血轰然而散,一场没等到大轴儿的闹剧嘎然收场,玻璃花坐的那辆平板车,正好拉着开瓢儿的女人上医院缝脑袋。
        若干年后我才懂了破鞋的意思,这说法和旧京妓院有关。当年一些暗门子穷得租不起房,便屈身废弃的砖窑(故旧京有窑子和窑姐的说法,妓院和妓女属于书面语言,口语不用)。低等窑子没字号,也不能像卖白薯那样吆喝买卖,于是约定俗成挂只鞋招徕生意,时间长了,也就有了破鞋的说法。后来词义变化,破鞋专指作风不正派、淫乱放荡的女性。破鞋与窑姐不同,后者不论明暗都是营生儿,属专业人员序列,前者则多半不是为了生计,有时甚至会倒贴,属业余爱好范畴。按今天的标准,卖淫违法,通奸背德。
        若干年后,我对这段公案有了新的理解。玻璃花当“破鞋”时虽有一堆儿女,却正是三十五、六的虎狼之年,有欲望再正常不过。守着个没用的男人,要么守活寡,要么打野食,她选择了后者。据还记得当年大字报内容的老街坊说,玻璃花和不止一个男人有过性关系,她最中意的一位还不到二十,她跟人家自称是黄花大姑娘,有那么一阵儿俩人还真如胶似漆,就是工余时间,恨不能也找个地方苟且一下子。
        玻璃花生错了年代。这点事搁在今天,大概算不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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