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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消失的时间

2022-01-0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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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陆承 于 2014-1-3 20:39 编辑 ]\n\n消失的时间

A:

后来,当我走进这里,那荡漾着历史质感的荒凉之美已被剪去,修饰成一排排规范的教室,没了之前红色砖瓦和土黄泥块的亲切和雅静,换之以模式化的现代气息;水泥铺满了过道,空旷也仿佛被压缩成新农村跨越里的标语,也没有了那些多余的草木和偶尔飞过的细语。
最早,这里是知青居住点。那时,开阔的村落里有着很多类似平整的土地,种则是良田,平则是麦场,呈现着光洁的大地之美,两列新绿的单人宿舍幽静地陈列着。后来,在网上看到那些过往的青春晒出昔日的青葱与朴实,莫名里,会让人陷入停顿的恍惚中去。
八十年代后,原先被置为小学的祠堂被拆,此处的履历才渐渐沉淀下了厚重的光彩。缘于父母曾不间断地为这里的老师,我的童年便有相当部分在这涣散的境界里度过。如同地主庄园般的瓦房,有序的守卫在各自的位置,冲破云霄的钻天杨,高高的和蓝天白云为伍,澄净的落叶中,我和多少同伴酝酿着时光的游戏。暗淡的小花园里曾经培植过的花蕊,馒头花,牵牛花,玫瑰花,草根的美素描般穿插在小学的课本和生涯里。现在,悄悄更新的布局,让这所农村的小学更显示出别具一格的味道与纯粹。
还好,工整的教师宿舍整饬着城市的气息,套间与白色的墙壁,表露着某种淡淡的隔膜,干净而宽敞的玻璃下,下午的反光里也会微笑着剔除地域的差异,再伴之以音乐与网路,煤炭的火炉会带来信念的春天。好呀,现在母亲已退休,待在县城的家中,父亲则能在即将告别教师生涯的时刻,在相对安详的环境里保持着他的敬业与恪守,这无疑隐喻着一个个人,一个家庭,乃至一个社会的蜕变。
我继续沿着这条记忆与真实交错的路,往前走着。会看到昔日的盛景依附在今朝的尘埃里,唤醒着岁月的激荡,也充盈着城乡的间隙,让梦幻的诗情画意在闲暇得到完整的阐释。雕琢一新的操场,点缀生长的运动器械,似乎在用金钱和命运大声地宣告着改造的胜利与辽阔。只是那一面张扬着旗帜和乡村符号的戏台不见了,那栩栩如生,就要从石刻中飞出的双龙和飞天,只能从仅存的回忆中寻找。这潜移默化着文明与乡风的建筑,像钉子一样钉入这座村庄的过去,在过节或大型的仪式中传承着虚无的力量;站在慢慢减少的人群中,我仿佛看到了我坐在陈旧的童车里拍照,一旁时髦与延伸的镜头,指向了那些固定的叫卖,秦腔的疏散和传奇的坼裂,仿佛中断的梦,在骄傲的泪水里终止了思想和荣光。
穿过学校,穿过古老而卑微的墙皮,家族企业的落寞不知还会有谁记起?只有陷于失忆的房间,不曾完全消失的脉络,还在书写着一种挣扎和力量。又将进入光阴的迷宫之时,一列巨大而金属的道路铺展着血肉的拼搏。兰渝铁路的行程,在这里只不过是万里长征的一点,是汗水与智慧,土地与植被,噪声与人世之间的均衡,还会是一种神话和奇迹,融合到这块土地的飞升与堕落,在沙石与田野,山脉与流水中表达着无上的情怀。诚如《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里那理论与浮华的交错,当我叙述着这些陌生化的修饰,在地平线的开端奔涌的潮流,会在一座大桥或隧道,或山坳的拐向中演绎着时空的臂膀,是博尔赫斯的时间与诗意,还是现代这看似无垠的舞台上暗哑的音符。是的,她正在凝铸最后的开关,当轰鸣的列车快速而安静的迅疾再一次打破村庄的贫乏,将是怎样的起伏和弥漫?
“田野被撕裂,人们在夹缝中生存。”如果这是诗歌的写法,我必须要进一步阐述表层含义和象征含义。铁路似乎成了中点,阻断了一部分人的行程,也重新划分着耕地和民居的领域。而重复的作息也调整着视野和胃口,从幼时的水烟——当然这也是本地特质的经济作物,到萧条的村办工厂,漫长的栽种,农药,收获后夜深时的护理,夹杂着民谣与民俗的学说,随后兴起的高原夏菜,和开始重新规划的林木,都已深深地烙入大部分村人的命脉。那些来了又去的绿色蔬菜,那些奔忙又狡诈的菜贩,用政治经济学的群众路线引吭着一座座小洋楼的突起,更加层次分明的聚落和落寞。
继续的尘土飞扬中,在旧有的末梢上完善的三电站(本地水利管理部门的专用名称),远离着本已是田园的村落,更加溢出些陶渊明独居的味道,尤其是那粉刷上梦幻色彩的宿舍,过段时间才走出的人,查看着设施与天空,有着老子道德经里那空幽的感触,是一首空灵的诗,破败的角落里开出的艳丽而明净的花。
再往上走,往前走,变得陡峭的坡度,会让人进入另一种西部风情的画面。是最高峰,凤凰山,间余的传唱,或者,我也可以杜撰出一两篇神奇的短制,像此刻的风,凛冽,却体现着祖先的豪迈。继续走着,坟冢像灯光一样打开,我重新遭遇着已经消亡的故人,看看他们安宁的生涯,也会聆听到更加苍老的回音,忽然响起的鞭声,战栗的双腿。我要去看看我的祖父,看看我的祖母,看看我生命的源头,那垒起的黄土堆下默默的追溯,我还要看看我父辈的祖父和祖母,在看似单一或隐含着家园思维和排列的坟前,静静矗立,矗立,直到一阵风把我从混沌中吹开,我慢慢转过身躯,看到肃穆而恬淡的底色上,整个村落里渐渐消散的低矮的院落和温暖的炊烟。

B:

1997年的6月30日下午,我正坐在家里看中央电视台的直播,香港即将回归的紧张与期待,墙外传来了树枝被折断的声音,母亲叫我出去看,原来是隔壁家的L在劈我家的树干喂他家的羊,我问之,他声辩说,这是他家的。明明是我家的树,他却说是他家的,我身弱,无法力争,回来告诉母亲。母亲隔着墙大声质问,他家不理不饶,便开始了一场漫长而真实的骂战。
这不过是一个伏笔,或许是重新开始的契机,更多是与土地相关的烦扰,比如,我家在外边的地窖被他家平整用来盖羊圈。在父亲与伯父分家,并支付相关费用之后,这座建于1983年的院落就属于了我家。由于伯母的强悍及伯父的声望——在村里行医三十载,后被聘请至镇上的卫生院,名利皆有。今日,境况不同,加上伯母对我家一贯压制,父亲的懦弱也加速了他们争夺本属于我家土地的脚步。
本是他家占了便宜,我家本着息事宁人的原则并未谴责,对方却更加得寸进尺,尤其是L和他弟弟,多次从我家盗走东西,并有相应物证人证,但在我面前却依然能自若无事,反弄得我局促起来,觉得不该斤斤计较。这类似后现代的情节,在悬疑与魔术中,写出来,怕是又一道交叉小径的生长之路,陈述着人性之恶和文字之浅。当然,那场贯穿着乡间辱骂的词汇集合,也让我在以后的抒情里添加了更多的生活因素,美或者丑,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指向性,或者,在围观者和传播者的延续里如何传递出信息和主题。
我家当时的处境与网上曾热闹一时的“研究生母亲被劳教案”中的家境极为相似,邻里由于土地的纷争而升级,这也隐含地作证着我长久以来的观点。淳朴或者不淳朴,并不是由城市或者乡村的地域氛围直接决定的,最重要的是人的内心,教养和实力。幸运的是,父亲是教师,在体制之内,曾是民办教师的母亲也得到了转正,我也升入大学,毕业,就业,自理着未来的洗牌,这些像针尖一般尖锐的阴险不会太多地伤害到我们,那些阴霾只不过在猛然的警醒里促发着创作与奋斗的翅膀。
越来越多的人脱离村落,就算为了孩子,也要离开,就算为了孩子,这所看似繁华却已衰败的学校,还要存在着,就算只剩下一个孩子,就算这个村子里再也听不见朗朗的书声。即使是一条快断线的风筝,也会自己续上这单薄的绳索,让大众的诉求在无可变更的时代里写下卑微与简单的自我。在惯常的红白事中,才会和往日那些熟悉或陌生的面孔相遇。这个在卖车,世俗的眼眸里早已看不到幼年丧母的阴影,那个在打工,纠缠着现实与梦幻的台阶,始终搞不清自己应该干什么,这个是厨师,日渐丰硕的肚子淡淡的告白着骄傲的美食,还有那些未曾见到的声响——在更加遥远的南方,在茫茫人海中遇见也会递来亮光的知遇;在更加深邃的囚笼,只有在茶余饭后和幽幽地叹息中才能想起的少年时的问询。越来越多的惊恐和无语,同性恋的悲情,发白的面孔后暗藏的未知和格格不入的身段,只有那一两声乡音还交代着隐约的清白;偷情的泛滥,财富的攀比,都在提前与行进的细菌和剧目接轨,演绎着从未断过的幸福和痛苦。
还有那些未曾离开的,苍老的草木,用坚持和轮回保持着村落本真的面貌。自春天开始的劳作,在洁净的村道上行进着,挎着篮子,扛着铁锹,也肩负着无法逆转的分秒,在缓缓紧缩的田地上播种,用另一种意义的笔雕琢春华秋实。那些曾经美好的女子,肤色变得黝黑,手背粗糙,在难掩的忧伤里扭着屁股走向嫩绿和幸福的菜蔬。那些离开又回来,或者就从未离开的男子,我的同龄人,你们已在承载着一个家庭和另外一个幼儿的未来,你们在村落六百多年的谱系上继续着,平淡着,也消亡着。
那些突然逝去的人呢,他们的灵魂还在吗?那个和我嬉笑,问候也是竖起中指的人,再次听闻只知他已消失在了车轮之下,消失在杏树和他开始驼背的父亲的目光,他智障的兄长的守望里,只剩下一段解不开的故事和哭声。那个曾杀过驴,开过馆子的长者——他的儿子与我小学同学,给我讲述着他与他人潜在的行凶,此刻,未过六十的他已在另外的王国里消散着突然的疾患,而他的儿子,已间接继承着他的事业,养猪,养着一个慢慢走入小康的家庭和一个四岁的小孩。还有多少坼裂,在天地之间荡漾,还有多少人会死去?多少年之后,这里会不会和多少年以前一样,茫茫的野草,空无一人,暗含着物质循环的极致和寂静。
我再一次走过村庄,我已基本脱壳的村庄,我多想回到十年前或者更早,重新领略下那拙朴,有些脏的风景。
我再一次离开这里,暗付着道德与反思。想起祖母在世时,说起民国时的安闲与健康,我虽没有反驳,只是觉得我们将来会更好,电灯电话的繁衍早已实现,只是有些东西却已无法寻得。这是每个人成长历程中必然遭遇的困境,也是城镇化波折里呈现的问号,是否应该有千年不变的内蕴,和缓的流淌下去,没有断流,也没有干涸。
或许,在我抵制着他人对乡村书写的模式和浅白之时,我也陷入了另一种形式,毕竟,我所亲历的乡村,不过是华夏大地万千村落中的一个,很难从形而上的层面给予代表,当然,今人对昨日的缅怀,亦如同昨人对前日的追忆,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村落,失去的,毋庸说是精魂,不如说是一些永不再现的时间,若有若无,却充盈在生与死的每一寸肌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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