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菊城看菊(旧作)
2022-01-0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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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菊城看菊
透透/文
透透/文
第一次去开封,是缘于我一位郑州的友人。现在,每想起她,我便会想起开在开封的菊花。
开封又称汴梁、菊城。所谓“洛阳牡丹汴梁菊”,在开封,一朵菊花开了是一件再也平常不过的事,但千百万朵各种各样的菊花开了却是一件盛事,是一个隆重的节日。那时,菊花随处可见,无论普通名贵,无论淡雅艳丽,无论纤细肥壮,上千品种无不尽情绽放,恣意流香。汴梁菊花自古成名,赏了千年,也赞了千年。我想,开在开封的菊花是幸福的,这里的人们养菊,喜菊,爱菊,也懂菊;我甚至觉得,开在开封的菊花也是幸运的,是这座千年古城成就了它们的美丽和名气。开封是一座真正拥有菊美、菊心、菊魂的城市。
以前,读菊的诗句,问菊的用义,无非表达素雅之意或哀思之情。因了这种认知,我一直对菊花怀着一种敬意,甚至是带有些忌讳的敬意。又说:人生淡如菊。菊在人们眼里是清淡而安静的,人如果修得菊一样的品质和情操,便达到了一种淡定从容的境界,有了自然宁静之心,即可宠辱不惊,去留无意。于是,又希望想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心淡如菊,悠然自得,那该多好。
不过,想修得如菊品性,自然要会赏菊。赏菊要有眼光,更要有心智。而有了眼福,心境的修为就靠各人的悟性了。只是,我平时极少有机会有时间去赏菊,像在开封这样兴致勃勃地赶菊会、赏菊花,还是头一回。
之前,并未想过要去开封。从青岛回南宁,选择在郑州中转,而不是北京,心愿是为了去郑州看望一位文字相交数年却不曾谋面、现有脚骨疾病的友人。可事实上,从我决定转道来这座城市看望她开始,就已变成了她在照顾我的旅行,比如折腾返程车票,比如大清早接站,比如带去开封逛古城赏菊花看演出,等等,这让我忐忑不安,又倍感温暖。
那天,跟着三三两两在郑州站下车的人群走到出站口时,才是凌晨5点多钟,天都没发白,前面几条深幽幽的长街由路灯领向哪里,我一丁点谱都没有。出口旁边是一家宾馆,大堂的灯光独自辉煌,可以肯定它在通宵营业,但此时却没有旅客进出。我也没进去,因为之前友人短信一再坚持要来接我去她家里,说有她在这里,我怎能去住宾馆?一切都安排好了,我们明天去开封看“东京梦华”!一起出站的人很快散去,我不知他们去了哪里,自然也不知自己一会儿将朝哪个方向去,这个城市与我彼此陌生,我唯独熟悉的,是友人的电话号码以及号码里的话语。我谨慎地站在那杆路灯下,尽量让行李紧挨自己的身体。火车的晃动和轰隆仍在体内继续,骨头的碰撞和酸痛仍在体内继续,我被动地等待着,人虚空空的,只是夜色覆盖了我的表情,也遮掩了我的孱弱,才没有谁看出我的困倦和迷茫。
大约七八分钟后,友人和她先生一同急匆匆地赶来。彼此一眼就认出来了,与先生握手,和友人相拥,像家人一般熟悉和亲切。一切都踏实了。进家。洗漱。热腾腾的早餐。天跟着大亮。7点半时,去开封的车已在楼下。
东京梦华,开封菊美。开封是大宋的梦,梦是盛开的菊花。它们正在几十公里之外等候着。
田间收割已毕,眼里是一望无际的深褐色,原野上的枯荒,完全呈现了中原大地的坦荡与辽阔,阳光暖暖地照着旷野,也暖暖地照进车里来。我略为降下车窗,行驶速度带起的风(气流)扑面吹来,我嗅到了一条古老河流的湿润和气味。是的,黄河就在不远处,尽管此刻它没进入我的视线(最终也没有进入我的视线),但我却从友人那儿看见了她的身影,一条母亲河的苦难、悲情和壮丽。我不禁想,那些曾被黄河洪水淹没、泥沙覆埋的地方是否注定了会开满菊花,比如我们现在要去的那座叫“菊城”的城上城。
友人是治理黄河的专家,热爱黄河,也了解黄河。友人说,现在黄河已进入枯水季节了,水流很小,所以,我们今天不去看河,我们去开封古城赏菊花,去清明上河园看《东京梦华》演出。或许,此时我从风中闻到的这种湿润和气味,更多是来自这条河流孕育的东京文化——那些从车窗外面掠过的村庄、城市,从友人口中说出的人物、地名,从我脑海里记起的诗词、故事,等等,哪一样不带着那粗旷浑厚又婉雅俊逸的黄河气息?
还想再问黄河,车已驶入开封古城。我这才留意到,菊花从开封的城外一直开到了城里的每一个角落。一座被菊花拥簇的城市,菊几乎浸透了它的每一个毛孔,每一寸肌肤,仿佛每一样东西、每一个人都沾了菊香,醮了菊意。此时,我才真正明白,菊在这里之所以已不仅是菊,同时还是一个文化符号、一个代名词了。
龙亭公园是这届菊花花会的主会场,我们到时正好赶上当天的以介绍北宋王朝历史为主题的开园仪式。时间回放,历史重演,一个王朝的兴衰存亡,历经九帝168年。其间,繁华岁月如诗如梦,文化氛围大度雍容,人物志士风流荟萃。而菊花,在东都这一百多年的华梦中,又排解了多少情怀?代言了多少志趣?千年瞬间即逝,简短的表演之后,园门打开。我回过头来再看龙亭大门对面的宋都御街——一条仿宋商业街,它让人无限遐想昔日宋都的繁华景象,遐想宋徽宗和李师师的情爱,遐想苏东坡、欧阳修之辈的文采,遐想孟元老笔下的皇室气派、三教九流和市井百态……它怀古,追忆,却以现代的方式生存着,喧闹着,无论经营的超市、商铺,还是往来的车辆、行人。
菊花沿龙亭御道一路铺展,色彩之艳,花形之美,让我词穷句拙,除了说好看还是说好看。对于菊花,无论从植物学还是人文学的角度,我都是个外行,那一千多个品种,我用上所有的脑细胞也记不住几个名字,我只能从颜色和形状去欣赏、去感受它们的美。我喜欢绛红和艳黄的菊色,它们开出自信、率真和精彩,是菊诗“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的诠释和注解。但我的目光不拒绝白,那纯粹的白,一尘不染的白,花室里如有梵音吟唱,让人淡薄名利,忘记纷争,最后超然脱俗;我酷爱那些婀娜细致的线条,也心痒痒那些肥腴性感的花冠,它们雍容华贵的仪态和神韵,怎么看都吻合一位中年女子的心境。再瞧那些小黄菊、小红菊、小白菊在各种造型上开花的热烈劲儿,我只有叹为观止。
秋意从御道两边的杨家湖和潘家湖泛上来,凉风拂面,我在花间迷醉,流连,拍照,大脑不时闪过南方的菊。南方的菊也美,也飘香。秋时,庭院里,花带上,林间小道旁,都有或黄或白的菊花开放,清纯,隽丽,只是一贯享受着南方温和的气候,便少了那种傲视冷霜寒露的气质。还有那些打着小小紫色花朵的野山菊,它们每年都给我桂北家乡的秋天涂上一笔美丽的色彩。我一直觉得家乡的小山菊很美,还因为它们是上好的山药,止痛,消炎,疗伤口。记得小时候被利物划伤时,父母亲就会拔来几棵野山菊,先将小花朵摘下给我玩耍,再把茎叶捣烂敷在我的创口上,凉丝丝的,很管用,两三天后创口结痂就没事了。然而,现在我每回想起它们,心里那一团又长又细的乡愁就会被勾扯出来,仿佛那些旧伤痕又辣辣地生痛。
进朝门后,特别听了绿菊的介绍,是这里最名贵的品种。也许,名贵的东西大都不张扬,不显眼,这些绿菊看上去就十分清淡的样子。绿菊并不是花色全绿,绿色只是从花瓣尖端淡淡地开始,白里透出一丝绿意,然后慢慢往里浓郁,最后到花蕊部分才变得翠绿,一种十分朴素的绿,光泽柔和如深山潭水,整朵花就像一位天生丽质又素面朝天的长发女子,在万花丛中始终保持着一种不亢不卑的矜持和文静。绿菊的名贵之处,除了栽培技术的难度,想必更与它这种与众不同的气质有关罢——一朵花自然是有气质的。
满园菊香让人难以抗拒,也吸引来许多采吸花蜜的小蜜蜂——它们从很远的野外巢穴或养蜂人的蜂箱里飞来,是凭超强的嗅觉?是凭以往的经验?还是昆虫与花香之间的秘密感应?我无法得知。我只看见它们抱住一朵菊蕊又一朵菊蕊,飞飞停停,来来去去,一直忙个不停。无疑,这数万盆菊花是这些小蜂一年当中最丰盛的宴席。瞧它们如此津津有味地享用菊花大餐,我不由想起平常喜欢吃的菊花茶。那是一种浅黄色的小朵菊,干燥上火时,我总爱泡上一盅,先深吸一口香气,再咕噜咕噜吞下去,便感觉清爽滋润得很。但我没见过制作菊茶的过程,也不知是不是所有的菊花都可以做茶,于是,傻傻地问友人:这些漂亮的菊花是不是都可以药用,都可以制成菊花茶吃?友人笑答:呵,这些都是观赏菊,制茶的菊花有专门的品种。后来查资料,才知道通常用来制茶的菊叫贡菊或杭白菊,是一种小菊花。但据孟元老《东京梦华录》里记载说,每年九月重阳时节,宋人都风行开菊会,赏菊花,喝菊酒,吃菊糕。并且,苏东坡也对菊餐情有独种,他写道:“常食杞菊,夏及五月枝叶老硬,气味苦涩。犹食不已。”还宣称“吾以杞为粮,以菊为糗……”东都古人如此喜菊,难道就只吃那几种小菊花?我不禁又有些困惑。
困惑是后来的困惑。勿庸置疑的是,如果不来开封看菊,我还真不知道开封的历史是繁华与灾难的交错。因帝王建都,几度兴旺繁荣,又因黄河泛滥,几度倾城覆没。现在的开封是一座城上城,它的下面叠压着6座古城池,其中3座国都,两座省城,一座中原重镇。我无法想象在开封的地下,曾有多少像杨家将这样名垂青史的英雄俊杰,又曾有多少如蝼蚁般卑微的生命?我向来以为菊花怡情养性,也能安魂,登上龙亭大殿往下看,当天波府、御道、玉带桥、潘杨两湖、以及更远处的开封府、铁塔(开宝寺塔)一一进入视域时,这种感觉更为强烈。在菊花的簇拥下,开封厚重的历史一步步向我靠近,我不能不相信,在茫茫花海中,一定有最美的菊花是为忠烈义士的英魂而开放,也一定有最虔诚的小菊朵在为那些逝去的无名生命唱诵安魂曲。
其实,一座古国都,从来都是帝王政治权力与民生百态的络合物,在它繁荣或衰落的过程中,必然充满血腥和浪漫,充满哀愁和欢乐,因而,我觉得无论是在开封的古迹中看菊花,还是在菊花中看开封的古迹,都应与历史保持适当的距离,否则,不是被它压得喘不过气,就是被它迷得回不过神来。然而,看《大宋.东京梦华》是由不得你的。当一曲清脆的琵琶声划破了开封平静的夜空,汴河上的画桥、岸边的亭台楼阁华灯齐放,一朵巨大的菊花台从水面上缓缓漂过来时,我根本无法拒绝历史,更无法拒绝那个华丽无比的千年梦幻——在清明上河园气势辉宏的场景和缤纷的光影声色中,随着《虞美人》、《醉东风》、《蝶恋花》、《雨霖铃》、《少年游》、《菩萨蛮》、《满江红》以及《浣溪沙》8阕美妙绝伦的宋词,一朵晶莹剔透的菊花完美演绎了一个王朝的更迭变换:从北宋建立,到万国朝贺、市井繁荣的东京梦华,以及才子佳人、天子名妓的盛世爱情,最终到北宋的抗争与毁灭……
一朵菊花的盛开闭合,一轮月光的阴晴圆缺,终究诉不尽人间聚散悲欢,一千年前如此,一千年后仍然如此。第二天,在郑州火车站与友人惜别时,我又想起了汴河边上那一幕令人惆怅不已的情景:柳永乘着一叶小舟驶向远方,桨声咿呀,一路摇碎了水中那弯红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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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透于南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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