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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我是你遗落在世间的容颜

2022-01-05叙事散文香薰古琴
那是个秋天的时光,大学同学米俊告诉我,她父亲去世了。遗体临时放在离城40公里的天合公墓附近。灵棚前人不多。一个穿着劣质牛毛色皮夹克的男人,大约有七十岁光景,顶着一头灰白的头发,正在指挥几个妇女用白纸条缠裹一堆带毛根的高粱杆。出殡的时候子女拖……

  那是个秋天的时光,大学同学米俊告诉我,她父亲去世了。遗体临时放在离城40公里的天合公墓附近。


  灵棚前人不多。一个穿着劣质牛毛色皮夹克的男人,大约有七十岁光景,顶着一头灰白的头发,正在指挥几个妇女用白纸条缠裹一堆带毛根的高粱杆。出殡的时候子女拖着带根的号丧棍,后代就会人丁兴旺。这个男人看见我们进来,用专注的眼神瞅了我一眼。


  米俊提着茶壶过来招待我,那个男人用余光不断地朝我这边看。这使我非常不快,我急忙看自己的衣服,没有发现不妥。在城里经常有一些不怀好意的猥琐男,用这种目光打量女人。我感到浑身不自在,拿着手机躲到灵棚百米开外的树下。尽管那里已是秋风萧瑟。


 米俊过来告诉我:何师傅问她,刚才进来的同学是不是李家屯的,她母亲是不是姓刘,是不是叫刘麦香。


  在你离开我二十五年之后,一个荒山野岭的地方,有人居然认识你。我当时万分狐疑地点点头。原来这个何师傅是米俊请来专门给人下墓地的。


  他朝我走过来,不客气地坐在树下的条石上,自顾自摸出一只烟来:“我是刘再村的。你一进来我就认出你,跟你妈长得一模一样。”


  刘再村就是你出生的村子啊?他说不仅仅是认识你,还知道你的故事。


  “你妈做姑娘的时候,跟我一个邻居哥哥何顺利谈恋爱,差一点结婚……”


  “你胡说!我妈已经去世了,你不要往她身上泼脏水……”我打断了他的话。你的英年早逝,成了是我一生痛入骨髓的抱憾,我不允许任何人玷污你。


  他吐了一口烟圈,看着远处,淡淡地说:“麦香年轻时候长得高挑,在大队里是妇女队长。何顺利那时候是民兵队长,也是一表人才。两个人带领突击队开挖跃进渠,一个比一个能干,村里人都说他们是天生一对。麦香七岁的时候爹就去世了,娘也改嫁了。她是村里的五保户,每天能领三根胡萝卜。何顺利从小死了父母,也是个五保户,两人也算是门当户对。到了十九岁,麦香的姑姑就开始张罗婚事,要把何顺利招为上门女婿。大队里都准备专门给他们举办婚礼,可是临了麦香变卦了。她不同意。”


  “麦香的姑姑,哭着劝她,后来骂她,说哥哥就留下这么一根弱苗,招个女婿也算给刘家一个交代。麦香还是不答应,连何顺利都哭了。姑姑哭着走了,不管了,麦香后来嫁给了你爸爸。”


  “那何顺利现在……”我轻轻地问。


  “他蔫了好多年。后来,四十多岁才入赘给村里一个寡妇。唉,那年就是你妈得了重病,快不行了。何顺利去找你姥姥,央求她去见你妈一面。你姥姥带回来口信,说你妈摇摇头,不同意见最后一面。何顺利命不好,不到六十就去世了。”


  远处的灵棚被秋风刮得呼呼作响,这个地方特别适合流泪。我在秋风中泪流满面。你离世的时候只有49岁,二十年后,我长成你那时的模样。你当年体验了怎样的孤苦无依,承受了什么样的人情冷暖,才狠心地亲手撕扯了自己的爱情?我仿佛看到那个不眠的夜,你把两只苦瓜摆在一起,咬了一口,满嘴的苦味。我一直奇怪高挑的你怎么会看上矮小的父亲。不是为了物质。那时候根本没有富人,父亲一家兄弟姐妹七人也是食不果腹。只因为爷爷有兄弟五人,五福以内的亲属一百多人,我们李氏一家枝繁叶茂,树大根深。你想让何顺利融入另一个大家庭,两个人不再黄连拌苦瓜。


  你的故事在我心里翻滚了好几天。回到老家,父亲已经重新组合了家庭,说这个故事不合时宜,就像要揭开门口的尘封的油毡,但里面有我们不愿意看到但又舍不得丢弃的物品。它搅得我寝食难安,我选择了一个温和的上午,把你的故事告诉了爸爸。


  “怎么可能?别听那些人胡说。你妈嫁过来就很少回刘再村。你奶奶眼睛看不见,几个叔叔和姑姑梯子台阶一样一个紧跟着一个长大,最小的姑姑跟你只差几岁。这个衣服脏了,那个鞋子破了,家里地里的活儿就没有头。”


  在我的记忆里,你给三叔织毛衣,给奶奶做褂子,背着最小的姑姑牵着我的手。我想起了电视剧《嫂娘》,你就像那个嫂娘,含辛茹苦地拉扯爸爸的弟弟妹妹,跟着叔叔相亲,帮他们成家。你来到这个家庭并没有享福啊。我们和爸爸竟然对你曾经壮士割腕般的选择,一无所知。


  1986年,李家庄还是个封闭落后的小山村,村民还不知道大学是什么玩意。我考上的消息就传遍了全村。你提前烤了月饼,端在盘子里满脸绽放着笑容,一遍一遍招待前来祝贺的亲朋。李氏一家的族亲在门口你来我往,他们说,我就像你,心巧得很。


  后来妹妹也考上了大学,弟弟也考上了。你说:你们好好上学,田里的活有这么多亲戚帮忙,不熬煎。但我知道,亲戚再多也是帮急,从此在风里,在雨里,在暑天,在严冬,十几亩地里都是你一个人孤单劳作、挥汗如雨。


  我恋爱了,男方家里很穷,一家人挤在一间破屋子里。爸爸带着爷爷奶奶的圣方宝剑回来,说坚决不同意。你一次次劝说,爷爷和奶奶穷怕了,他们不愿意跳出农门的孙女跌到穷窝里。你亲眼看到这小子在你面前肆无忌惮地把他碗里的肉夹给我,看到他背着体弱的我上二十多级台阶。你说:相爱就要珍惜。你是我闺女,我一人同意就行了。


  你四十九岁那年,弟弟结婚了。你好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刚要歇一口气,就倒在炉灶边。肝癌如同狂风暴雨,席卷你在人世间的时光。你笑着对我说:我死后你也不恓惶,又没有人欺负,转过身,看一遍,全是亲人。


  我剪成了短发,站在穿衣镜前,素面朝天看着自己,搜寻你的影子。你去世那年,正是如今我的年龄。看着自己,我想你。


  身后,爱人正在沙发上夹着核桃,已经剥出了一小碗仁。他说我整天看书写文章费脑子。我问他:“你看我像谁?”


  “你跟妈长得一模一样。”他看了我一眼,“我早就想说三个人只有你长得像妈。不过,你比妈看起来年轻,皮肤好。你没有经过风吹日晒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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