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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树抑或笼子

2022-01-05叙事散文青衫子
路边有人在乘凉,车轮带起的灰尘起落并没有产生太多影响,天色笼罩下,小板凳与地面牢牢承载起她们的活着和神色安详,并延伸至身后的房子,周边的树木,池塘,以及存放在记忆深处无法捞起的碎碎过往。节气的更迭像是一座隐形的钟,咔嗒一声,立秋了。相对于鸟……

  路边有人在乘凉,车轮带起的灰尘起落并没有产生太多影响,天色笼罩下,小板凳与地面牢牢承载起她们的活着和神色安详,并延伸至身后的房子,周边的树木,池塘,以及存放在记忆深处无法捞起的碎碎过往。


  节气的更迭像是一座隐形的钟,咔嗒一声,立秋了。相对于鸟虫,人在这方面的感觉是迟钝的,需要借助日历牌才能确认与某个节气之间的距离。于农人而言,在这种表面的迟钝后面,是盈于心间的与农耕文明有关的绳结记事,头伏萝卜二伏芥,三伏里头种白菜。立秋了,田里的作物走到哪个阶段,棉花还有多长时间见新花,玉米还有多长时间成熟,活生生的萝卜白菜五谷稼禾由种到收,一个个程序走下来,像是光标在空白文档上的持续移动,原本的空白写满了耕种记事,鲜活了岁月平常。在这种重复的鲜活中,原本的孩童少年脸上有了皱纹,曾经的丰腴挺拔变得羸弱苍老。


  立秋了,像是起了一个头,想像中,短暂的沉默之后,那几个乘凉的人围绕这个话题继续消磨掉一些时间,沉默或许是间隔于上个话题的结束,或是见到一辆白色的车子倏忽而过,其中一个人认识这是谁的车子,猜测谁又回来了,或者是,她们根本不认识不注意,只是见到一辆车子经过,像是眼前扑啦啦飞过一只鸽子,分散了注意力。像是被线牵引的风筝,注意力终究会从车子或是鸽子的镜像中回转到当下,回到坐于小板凳的身子里,回到分散之前。车子不见了,鸽子不见了,街道如旧,房子如旧,每个人姿态如旧,连同脸上的容颜身上的衣装。


  立秋了,夜里并没有感觉到凉快。对付热,有风扇,或是空调,用毛巾擦洗身子。那几个乘凉的人中,有一个人坐在轮椅上,生活自理这个词对她是一个极大考验,得了脑血栓之后,半边身子麻,行动不便,说话困难。随着一天天的锻炼,情况有了好转,说话能好些了,可是这丝毫没有给自理这个词赋予实际内容。她的男人比她大,闷嘴葫芦,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如今,当年被叫作小炮弹的她像是吃了哑药,火力全消,不知道有她在场的聊天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场景。很大程度上,她的在场只是赋予乘凉这个词以肉身的实在,她和轮椅一起,共同构成了一个道具。以她为镜像,或许会产生同情或是某种隐隐的优越感。


  另一个女人年龄要大些,男人早些年死于食道癌,她自己单过,大儿子的家与她一道之隔,其他几个孩子在外边,逢年过节开车回来,邻居根据房前停的车子来判断哪个孩子回来了。车子同样从东边过来,中间要经过几个小坑洼,引起颠簸。这些车子连同车子里的人,也像是被线牵引的风筝,回转到有父母在的当下。曾经,这些人心怀所谓的梦想,从这里走出去,心眼被外面的世界价值牵引,安家到别处,给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辈们带来所谓家族的荣耀。没有人会怀疑,这种以离开为过程和结果的荣耀背后所蕴含的逻辑理性。


  荣耀如蝉,幼虫从土里钻出来,于夜色中褪去外壳,沿着树干往上爬,在天亮之际翅膀变得坚硬,有力量,得以飞到树间高处,引吭高歌,知了知了……知了什么呢?从土里出来到树上,到了梦想的别处,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于它们来说,蝉生的意义是什么呢,是为了引吭歌唱?似乎没有答案,或者是,根本无需答案,存在本身即是答案。


  遵从冥冥中的某种规定性,一只蝉躲在树间高歌或是沉默,间或把卵播下,像农民种下玉米。只是,这种播下和农作物不同,它的过程是隐形的,中间要经过几年的潜伏,某个夏天的夜晚,像是冥冥中受到某种召唤,幼虫破土而出,开启一次生命的轮回。它的出现,引来猎食者,那几个乘凉的人被瞬间还原成孩童,拿着手电筒或提着灯在树林间寻找,把它们捉住,当成美食。生存果腹的本能之下,一只蝉和幼虫无法被赋予万物有灵的高度,在人眼里,一只虫子,一盘菜而已,与一株玉米没什么两样,唯一的区别是,前者不需要劳作耕种,只是耽误一点时间。


  不被赋予灵性便省却了与灵性有关的思想,事物的存在显得极其简单,一只蝉,知了知了的叫,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不正常,不叫了,也没有人感觉到这有什么不对,人有生死,一只虫子也有生死,有什么好奇怪的呢。我从来不怀疑,那几个乘凉的人对此陷入集体无意识。不知道这种集体无意识是坏事还是好事。于她们而言,蝉似乎并不存在,像日升日落,简单平常,无法在她们的心里激起一丝波澜。


  某种意义上,村庄也像是一棵树,村里的人们也像是一只只蝉,她们从土里钻出来,终生劳作在土地上,以泥土为材料并辅之以其他,筑屋为家,将自己关进一个笼子里,天亮出来,天黑进屋。会有吟唱吗?或许会有,有些有声,有些无声。她们同样也会播下种子,等待后代重见天日。有些飞走了,飞到村庄以外更远的树上,有些飞走又回来,重新回到这棵树上,吟唱或是沉默。


  那几个乘凉的人已经飞不动了,村庄将成为她们的最后归宿。与其说她们是村庄的最后守护者,不如说她们没有选择。吃饭睡觉像是呼吸,如春萌夏发一样已经引不起多少注意,还有什么能激起她们心里的波澜呢,新冠疫情?新开的德百超市?抑或谁家的孩子今年考了什么大学,不得而知。或许这些事会成为一种信息片断,经由年轻人的转述,成为她们短暂的谈资。村庄如笼子,限制了人的知道和想象,也同样限制了人们的语言,语言无法达到的地方便无法构成她们的真实世界。如一只蝉,身子所伏的树干便是当下,整棵树便是一个世界,更扩展一点,整个村庄,包括村外的田野。在笼子里呆久了,心里会生出一根隐形的绳索,不等飞出太远,便被拽回来。或者是,笼子之外,又衍生出一只无形的笼子,阳光可以照射进来,可以感受到风雨节气带来的变化,却无法感受更多。


  想起小时候村里来崩棒米花的,半缸子玉米倒进去,封上盖子,炉火熊熊不停转动,过段时间,将炸弹般的漆黑锅具搬下来,撬棍在手,咚地一声,热腾腾的爆米花被崩进事先张开的铁丝笼子里,空气中香味弥漫。借由神奇的锅具和令人期待的过程,人们体验到了一粒普通玉米发生的嬗变,而极少有人注意到那只笼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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