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微醉一场

　　红酒，牛排。比起小炒，火锅，这才是不让女孩子失望的。作为男士，这个应该懂得。
　　慢慢啜饮，慢慢醉，时间宽松，不用着急。应该慢得像春天背负着春寒蹒跚而来。慢慢地醉，就会醉入缠绵且温暖的深渊，那深渊，比迟迟不来的春天更加深不可测，但比迟来的春天更加令人顺心顺意。
　　不像白酒，红酒，是不宜独饮的；于光天化日之下，亦不相宜。此物与矜持含蓄的烛火最为般配，那么一照，恍恍惚惚，仿佛所有无关的人都被隔得远远的，世界也会很配合地安静下来。共烛对饮，亦共烛对望，酒色与人，相映成趣，迟迟不来的春天，究竟哪天到来，真的再也不是相当的期待。当着红酒，坐不可同侧，不然，一种莫名的暧昧会让人喘不过气来，局，会显得俗气，酒会变味，人，也会显得格外小气。
　　男人们的白酒，需要热烈与喧嚣的气场，红酒须在静处，必须有男有女。在男人，所有的意马心猿都会驯服，都会在各自的林间，草地，静静啃食，或者安心休憩。
　　在女人，则会平添一些妩媚。
　　墙纸与窗帘，都是红调。窗前的康乃馨正开。不缺光照，主人，一定没有忘记按时浇水施肥，花蕾应时而开，浅紫与粉白的容色是很好的回报，这回报也是很丰厚的。花朵安静，如大大的眼睛，默默地睁着，隐藏着无法言说的信任与默许。仿佛因为疫情而客源减少，小店显得很有些无奈，但毕竟，店主的心愿还像小店的内饰，色调还是相当的温暖与喜悦，也便不是彻底的萧条与失败。进来，感觉还是很上心的。再说，又一个春天，又这样慢条斯理地来，人，总得找一些乐趣，在放纵自己中寻得快乐，以遗忘的形式，作为别样的等待。
　　天公很不作美，下雨了。窗外的远山，渐渐被白雾缠裹，直至消失，最终便是白茫茫一片，像一张白纸，无层次叠加，无光影变化，好像在说，春寒的样子就是那样，相当扁平的。晚归的鸟儿，叫得急切，仿佛在雾中找不到回家的路。好在，完全天黑之前，鸟声停息，它应该平安归巢，一家团聚。
　　白雾融进了夜色。
　　飒然的雨声挤进窗来，带着湿冷的风。烛火使劲摇晃几下，简直像极了喝酒的人，至兴奋处，风姿绰约。微醉，真是一剂善意的良药，醉者因此变得仪态万方，妙趣横生，仿佛从另一个世界换回真身和灵性来。
　　瓶中，酒的液面在慢慢降低。玫瑰色的酒液进入身体，变成了越来越热烈的话语，变成了腮上越来越浓的红晕，变成了心与心之间越来越短的距离。
　　关上窗，让温暖的深渊不要弯曲。春天迟迟不来，却也不必用心等了。取暖的办法很多，比如爽快应约，比如欣然接受红酒与牛排，比如中途又临时叫来了“周黑鸭”，比如无所不谈，比如并不怕醉，比如并无男女私情，比如透明，直率，信任，惬意……
　　回避，隐藏，真的不必；光阴荏苒，其实一切都将是赤裸的。真实且清楚明白的危险，反倒让人放心寻找平安之处，而当初次体验到生之艰难，又有什么理由不去追求平安快乐呢？
　　剪短的头发，像新柳扶风。这样就好，不要急着长大，不要急着老成。不要过早与于柴米油盐酱醋茶，以及日复一日的鸡零狗碎达成和解。不要过早从一只飞鸟变成一只走兽。不要失去天真，不要失去初犊之心。不要轻易作别自己的少女时代。不要过早变成自己繁华落下的腐质。不要放弃自由的天空。不要忽略随时而得的笑容。要记得，成熟懂事并不是成长的最好结果，而是屈服，是妥协，是实在不能飞翔了，才落下云头，屈从于地面上的甚至土壤下的险峻，黑暗，鄙俗，与残酷。
　　你见过高山杜鹃花海吗？听上去，你觉得那很浪漫是不是？的确，那应当算作世间奇观。远远望去，简直就像仙界里的五彩祥云降临大地。但若走近，继而走进，原来，枝钶横斜，遮天蔽日。从繁密的杜鹃花枝的缝隙望上去，曾经的花海远在云端，无法企及，而脚下，落叶疏松，腐气浓郁，阴暗，忧郁，甚而了无生气。后悔，失望，迷茫。然而，那才是繁华真实的背影，那也是繁华沦落以后，繁华必然面对的真实结局。要知道，有一些美，必须要远观的。
　　笑了。那就是听明白了！
　　醉，是精神构体持续发展的条件，醉者，若不至于迷狂昏乱，总还有去伪存真洞明真相的希望。
　　官商氛围很浓的酒场，你见过吗？去过吗？没有？你所有的酒场都在同学、朋友和闺蜜之间？这很正常，因为你虽然可算长大了，但在人生阅历上，你实际上还是一个孩子。
　　我都去过，但后来我发誓再也不去。
　　官商酒场上，喝下去的根本就不是酒，而是浓烈的人性之百味。扭曲了，变异了，腐化了，一切都是非我的。还讲什么轮回，官商酒场上的一切言语动作表情神态，那简直就是在宣示，灵魂在佛、魔、怪、兽之间随时流窜瞬息转型。那要同时接受加在酒中的揣摩，猜度，顺从，服从，屈从，以及恐吓，恫吓，胁迫，压迫，挟持，乃至欺凌，傲慢，蔑视，侮辱，碾压，等等。但不论加入什么，饮者总得笑着，一杯一杯喝下去。总得雍容大度，总得有礼有节，总得顾大局识大理。总之，内心里早已是硝烟弥漫血肉横飞，而表面上，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文尔雅，安详和谐。
　　你现在正是一个未受污染的天真少年，就像一朵正在盛开的杜鹃花，你要尽情享受你正拥有的这一切，得之无多，过期作废。人的灵魂总是被生存的境遇强行荼毒的，无可选择，必受其害。至于有一天你也终将堕落，无可避免地被庸俗与邪恶所挟持，那也是以后的事，反正它们一定要来，你现在不必多想，更无需于失望中无奈地等待。
　　现在，你像一朵严肃的康乃馨。那么，你开始认真了。
　　当然，人各有志，我只是这么一说，你的未来，谁都无法预料的。
　　那一大包外卖“周黑鸭”快吃完了，预定的牛排，差不多还是原模原样，足见如花少年真的还是一个孩子。而我，不光是牛肉，我现在什么肉都不想吃，当我一见到肉，总会想到那些生气勃勃的活物，我的全身就会震颤，心里就会掠过一丝寒凉之意。也许，我是真的老了，而世界，并未改变弱肉强食的铁律。
　　真话与真酒，都不该让人冒然排拒——真酒让人醉得舒服，真话让人听来倍感亲切；更多信任，亦由此而来。
　　剩下一点，那就不喝了，留一点暗红色的余韵，作为怀想与回味。
　　雨停了，雾散了。窗外，城市的灯光，好像是从黑暗的最深处凿通孔洞穿过来的，发出灵动的星芒，俨然胜利者的勋章。建筑物的轮廓，被景观灯勾画得分外清晰，仿佛带着时尚世界里最具灵气的生机——如你一样，可爱的少男少女们，多有快乐，少有恐惧。而此时的夜风，是最好的面膜，足以让每一个置身其中者容面增色。
　　浅紫色的康乃馨，好像也醉了——但愿它们真的醉了，这样，就不至于辜负了这一刻宝贵时光，这一顿美酒，以及两心无猜的人。人终将离去，却不会有遗憾和伤感，彼此都是像湿润的夜风一样心满意足的。残酒也代表一种美，就像四肢无力的人，随手扔到床下的衣裳——遐想并无结果，但足以令人回味。
　　这份醉意一定要汇入记忆，多年以后再次想起，也是能够抵御春寒或酷暑的，人，虽然少者不再年少，老者更其衰老。也许，那时，终于明白的是，人并不因为死亡的不可避免而恐惧，而是因为活着难以避开的灵魂囚禁和精神奴役才悲观失望——真是那样，对一切艰难与无趣，异化与荼毒，快乐生活的烈火，更有必要更加倔强地燃烧起来；即便很荒唐的梦，也需要做下去。
　　残酒一定有人收拾。小店一定按时打烊。微醉的人，今夜无梦，必有漫长的安睡。
　　明天，都要快乐生活，勤奋工作，毕竟，春寒料峭之时，明天总给人带来希望与鼓舞；明天，离光明温暖的春天一定更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