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不吃的蓼

　　猪不吃的蓼　　 低眉　　猪为什么不吃蓼呢？要是猪也吃蓼的话，那该多好啊。到河滩边一捞，就能捞出一筐的蓼。挑猪草就没那么多事了。　　猪把糯软湿滑的鼻孔，埋在细食猪草拌起来的猪食里，吧唧吧唧吃食，嗯哼嗯哼撒娇。嘴巴一拱，把那些不喜欢吃的草全都拱了出来。那里面，多半是我偷懒，从河边捞回来的蓼。　　蓼不像长叶子水草，在水里随波逐流，柔曼得像舒伯特的小夜曲。“软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摇”，徐志摩写的现代诗，说的大概就是水草吧？“水荇牵风翠带长”，杜甫写的古代诗，十有八九也是写的水草。大抵来说，幼小和柔软的东西，都容易入诗。　　而蓼，是没有这种情怀的。长在浅水泽中、水塘沼岸的蓼，硬挺而老气，没有入诗的福气。它淹在水里，直立、平卧、攀援或缠绕。中空的根茎，有管，具膨大的节，总体颜色偏暗红。如果你去割它，多半会把手上弄得粘乎起来，比猪的鼻孔还粘乎。蓼浸在水里，身上难免有水垢，这些水垢，都是粘的，其实是一种生物肥料。而蓼的根部，全都是臭烘烂泥。蓼喜欢长在臭烘烂泥的地方。臭烘烂泥肥的，不肥的水里，长不出蓼。　　蓼实在是很丑的。丑就丑在它的叶子。单片互生的叶子，一丛一丛，挤在水中，叶片上面有黑斑，丑就丑在这个黑斑，像谁在它脸上做的一个胎记。又有点像戏剧团里的小丑，小丑的鼻孔旁，涂着红红的胭脂，故意的。蓼的叶片就是这个样子。极具小丑意味。无论是摇晃在河岸边，还是斜倚在猪草篮里，蓼都有一张故意涂黑的小丑般的脸。人对它爱不起来。更何况它的叶片，是暗绿色的。不鲜艳的东西，很难令人对它生出喜爱。似乎天生暗绿的叶片上，再涂上这么一团更暗色的黑斑，蓼的丑，像一个鬼。　　我对于蓼的抗拒，可能还在于它有点像蛇。你瞧，它的叶片，不跟青梢蛇一个颜色吗？青梢蛇身上也有黑斑，一个点一个点的。哦哟，惹怕，惹怕，惹怕怕。　　其实，只要你忽略掉蓼叶片上的黑斑，它也就没那么丑了。椭圆略长的叶片，倒是有点像柳叶。而柳叶，你知道的吧？它是一个单眼皮的古典美人，细腰窄肩，眉长入鬓，风流俊俏。可惜，蓼的叶片阔了点，它的线条，即便是和柳叶有异曲同工之妙，而脸上又长了雀斑，无论如何，实在算不上是一个雀斑美人。　　诗经里的《周颂·小毖》，是周成王自诫的诗。“惩前毖后”这个成语，就是从这首诗来的。“予其惩，而毖后患。莫予荓蜂，自求辛螫。肇允彼桃虫，拼飞维鸟。未堪家多难，予又集于蓼。”诗中说，小桃虫会变成大鸟，小事不注意就会酿成大祸。原来，这种很不好看的草，也是入诗经的呢。虽然入的次数很少，我曾经在一个资料上看过，出现在《诗经》里面篇幅最多的植物，是桑。其次是黍。至于蓼，根本就排不进前二十。但是也很好了啊，毕竟已经入诗了，哈哈。　　猪都不愿吃的这种丑草，竟然还是古时重要的香辛调味料呢。《诗经植物图鉴》里说，烹煮“雉、豚、鱼鳖”时，必须用蓼填充在腹部以去除膻味。煮食“鹑羹、鸡羹”，也要用蓼做佐料，其去腥用途有如今天的葱姜蒜。蓼其实是五辛之一。葱、蒜、韭、蓼、芥，佛家人都不碰的，怕碰了会毁了自己的戒体，坏了自己的功德。　　蓼古时又用作治疗毒蛇咬伤，“捣敷之，绞汁服，止蛇毒入内”。意思就是说，把蓼捣烂，敷在伤口处，或者榨汁口服，可以阻止蛇毒的侵害。古人对待植物，实在是偏实用主义的，不是用来做作料，就是用来制药，要么就是用来救荒。而一本《救荒本草》，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美味的菜蔬。所谓的救荒，无非就是一种告诫罢了。告诫什么呢？在食不果腹、饥无可食的时候，什么植物都是想要吃下去的。那么这时候就需要一本《救荒本草》来告诉你，哪些植物是有毒的。读完《救荒本草》之后，我的理解是，凡是没有毒的野草，都是可以救荒的本草。管它什么辛不辛，苦不苦，辣不辣，涩不涩。　　仅仅依靠才气来写作的人，是浅薄可耻的。写文章不做点前期功夫是会闹笑话的。我好怕会闹出这种笑话来。在《植物名实图考》里，“蓼”是和“马蓼”分列开来的。“蓼”的词条里面写着：“蓼，《本经》中品。有红白二种。古以为味，即今之家蓼也。叶背白，有红白二种，俗以其叶裹肉，煨食之，香烈。蓼种有七，《本经》唯别出马蓼一种。”什么意思？按照这个说法，就是说蓼的种类有七种，《本经》唯独另外列出了马蓼这一种。“马蓼”是怎样列出的呢？在“马蓼”的词条下面，只有十八个字：“马蓼，《本经》中品。叶有黑点，《本草纲目》以为墨记草。”　　大概，童时经常被我从河边捞上来冒充猪草的蓼，就是《本经》里面的马蓼罢？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墨记草。墨记草，多么好记的一个名字，比蓼这个字，好记多了。真的没有想到，资料图片里一副苦大仇深样子的李时珍，这么接地气耶。　　蓼其实也是开花的，靠籽繁殖。蓼的花，根据品种的不同，有红白两种。花朵小而多，集成穗状，在茎顶再组成圆锥形花序。远看起来，也跟狗尾巴草籽的形相差不多。我小时候看到的那种蓼，大概是要开白花的。它种子细碎，是名副其实的籽。　　可惜我从来都不记得蓼开花的样子，也不记得它的籽。在乡下，绝大部分的草，我记住的只是它们的叶子和根茎，偶尔会记得它们的花。能让我记住籽实的草，实在是太少了。　　这是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