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剥离的爱

表达感情特别耗力气，这一点，写作可以证明。

　　作家居然特别喜欢这件事情。在我的猜想中，作家的爱，以及功业，既不建立在身体的健康长寿，家庭的美满幸福，也不建立在奉禄的高低，官位的尊卑，而只在于声名的远近。——如果不是相信作家的事业可以一本万利、名垂千古，我不知道作家还有什么动力，会开启文字的机车，去开掘人类心灵的疆土。

　　而对于虚无的声名，每一个写作者，都要被动而无奈地接受历史的审查。那是一件多么虚无缥缈的事情啊。 　　人类的贪心，却使人对于既有经典永不满足，他们要在现实世界里寻找经典或者接近经典的文本。各种铺天盖地的文学奖项，攫取着人们的关心，所有的人都幻想着现世的成功，无边的光荣。事实上是，进入这个写作的圈子，你就取得了某一个层级的表演资格，你就可以让大家看到你。舞台上的探照灯，是一个致命的诱惑。

　　我以一个女人的心，来揣摩作家对于荣誉的渴慕。如果一个人不能理解女人对于美服的热爱，对于新衣的渴望，那他就永远不能理解，在写作者的心灵世界里，自己没有写出的理想之作，占据着最尊贵的位置。女人，永远不会乐意去翻箱倒柜，寻找自己理想的着装，而作家，永远不会回头去看自己的作品。
　 如果说，作家爱的是名声。那就好比说，人人都爱钱。潜在的危机是，钱绝不爱人人。作家当然不会那么傻。他们不见得非要接受一种虚无的人生。 　　作家爱的是自己，所以他们容易伤害别人，也容易受到别人的伤害。有人说，写作者都是心重的人。那么作家一定是这样的：他们需要爱而又受到爱的挫折，不能释怀，所以不断地表达爱——或者恨(爱的背面）。作家之所以心重，也是因为心里装满了自己。还有什么，比自己更重呢？作家必是经历过世俗之爱的人，写作使他们既沦陷于生活又超脱于生活，写作使他们浴火重生。 　　一个有正常的价值观的人，通常会了解一个事实，这个事实让一位名人一语道破了，他说：过分追求爱情，会使生命贬值。他大约是这个意思吧。如果把爱作为一种追求，一种责任，它明显地就成为一种负担。所以作家对于写作的爱，那也未必是单纯的热情，也有可能是命运所迫。

一个人失意的时候，比较容易看清世界。一个作家孤独的时候，比较容易看清自己。 爱情，永远不会是单纯的。我在作家编造的生活里看到各种各样的爱情。文学艺术使我觉得作家是爱世人的，所以他们关注人心的奥秘。
　　一对因丈夫出轨而生嫌隙的夫妇想要修复关系，心理医生建议他们，不要用语言表达心意，而是拿笔把各自的想法在白纸板上写下来，因为通过书写可以稍微过滤一下语言，而使语气和缓一些。 　　他们写了第一行。女的擦掉第二行，把白纸板像扔一把白亮亮的剑一样扔到了餐桌上。他们一顿饭也吃不下去，最后离婚了。 　　一对吵了架的夫妇开始进行冷战。女人不跟男人说话，她在微信里说，不想看到一张向别人大吼大叫的恶人的脸。她总是不跟男人照面，两人只通过微信沟通意见，日子还照样过下去了。女人在等男人一声道歉。 　　他们倒是意外地遵循了心理医生的治疗方法。说不定会迎来科学的胜利呢——其实该是人性的胜利。 　　我觉得，夫妇之爱不容易弥合，是因为两个人都用了相等的力气去斗争，没有一个人愿意认输。而作家，往往是那个在婚姻关系里自觉退让的人——他相信自己的一生是属于写作而不是属于婚姻。作家娶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种信仰，一种理想。他只能通过离婚，来保证自己的写作时间，保证自己的人格尊严。 　　我有一天忽然迷上了一个作家。他深切地爱着自己的女儿，用优美的文字表现着自己的爱，他表现人类之爱的能力征服了我。 　　他给我签名的时候，总是说，我的女儿名字里也有这个字——湄。 　　他写对女儿的爱，是用一种极为艺术的手法来写的，他完全着力于女儿如何表达对爸爸的爱。 　　女儿虽然才三岁，也知道爸爸妈妈离婚了。爸爸每周去探望她。有一次带她在幼儿园走了会儿之后，她不要爸爸走，于是竭力来挽留，用尽了浑身解数。她调皮地捂着肚子说要上厕所。她用种种奇怪的姿态、重复的动作来表演舞蹈。好像是跳累了，她又开始唱歌，重复地唱着歌。听爸爸再说要走了，她立即从地上跳起来，又开始跳舞。她在细雨中跳舞，直到耗尽了力气，汗水流下来。

——我忽然眼泪长流。 　　一个能够表现爱的作家，无疑是个优秀作家。他在女儿的心里，应该也是个优秀的爸爸——女儿从来没有嫌弃过她的爸爸。 　　我忽然从这个朴素的故事里，发现了作家内心思想的张力。爱是一个多么大的命题，我们成年男女，都难以表达爱，何况一个孩子呢？可是，谁又不能辨认爱的表现，爱的质地呢？ 　　好的文字，那也是具有艺术品的外形和内质的。这位优秀的作家，用文字给世间堆砌了一尊爱的雕像。作家怎样才能表现爱，像孩子那样纯真，那样用心，就可以了。要爱这个世界，你首先要相信爱。如果你有个女儿，就像爱你的女儿那样去爱你的女人。如果你没有女儿，就像爱你的女儿那样去爱你的文章。 　　作家也许是需要很多爱的人，但是世俗的爱他们是吃不消的。他们像是吐丝的蚕，从自身提取无尽的爱，来编织文学世界里不朽的作品。 　　让他们守着心灵的孤寂吧，不要贬低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