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诗】会呼吸的木头（3）

当一根木头，成为一个衣柜，它的新生活也随之而来。更多的时候，这样的时刻伴随着一个新的家庭的诞生，以及一个俏丽的姑娘嫁入夫家而来的。

从此，它承载生活中的缤纷和多彩，记录家庭里的成员让人羡慕的时光，光鲜的令人钦慕的点点滴滴。尤其在那个物质还不太丰富的年月，一个衣柜会给家庭增添不少的光彩。

在两口之家，它承载最少的是男主人的衣物，而承载最多的则是女主人的生活印记——年轻的时光，高挑的身材，骄人的心情，像令人爱慕的公主——高贵，高傲，不可侵犯和亵渎！

起初，大衣柜珍藏着她的嫁妆，或粉红，或橙色，或桃红，或粉白，一件件散发着青春的靓丽，投射着诱人的色彩，隐藏着特有的体香。后来，大衣柜见证着她在工作上的摸打滚爬，见证着她在夫唱妇随的生活中的辛劳奔波，见证着她在小日子里经受着柴米油盐的熏染。再后来，随着孩子的惊喜出生、牙牙学语、上学立业，它的心事也越来越多，心情也越来越黯淡——这一切，都从衣服的样式、颜色和更迭速度的变化上，毫无悬念地反映出来……

大衣所柜承担的，就是从每件衣服的存取之间，默默地阅读生活这部纷繁而错综的大书。

破窗而入的风，不论手掌那样的轻柔抚摸，还是如刀般罡烈的横行肆掠，衣柜都站在属于自己的角落里，迎接属于自己的那个境遇，身姿依然，不悲不喜，不嗔不怨。

最终的结局，也许是衣柜还在，某个人的衣服却不再出现。或者是，家庭成员的衣服还在增减，但曾经的大衣柜站立的地方已经是另一个新衣柜的地盘。

哦，衣柜之命，也许就是家庭之运吧？谁又能真正说得清，道得明呢？

一块方正的木板，取直，剖光，走进厨房，安置于一隅的刹那，便是找到了一方更辽阔的疆域。

从一根木头，到一方案板，它的心塬不再寂寥，它的灵魂不再冷若磐石，它的生命中从此多了色、香、味浸染的成色——夙愿？遭遇？或是经历一场纷纷扰扰的尘世。

它看见了，被炊烟燎黑的屋顶，让柴薪纵深火海的灶膛，泛着白瓷本色的碗碟，透着岁月之味的竹筷，在油烟中跌跌撞撞的铁铲、勺子，以及那个整日难以清闲的身影……

它闻见了，浓重而呛人的炊烟之味，新榨的菜籽油在铁锅里遇热升腾的清香之味，新摘的花椒与菜肴激情相拥的麻香之味，新年的红辣椒惊喜地邂逅食材的爽辣之味，以及食盐、味精、香醋、香油等配料和菜肴喜相逢的馨香之味，也隐藏着一个巧妇为炊过程中淡淡的汗水之味……

它听见了，菜刀在自己胸膛上把肉食剁碎的咚咚声，一双手把土豆、白菜、芹菜、洋葱、片瓜等蔬菜切成各需的样子时的嚓嚓声，擀面杖把一疙瘩面变成一个大大的满月时的沙沙声，锅碗瓢盆轻轻碰撞时的私语声，以及品尝一日三餐的人难以掩饰的欢笑声……

它看见的，闻见的，听见的，应该是让人迷恋的小日子里荡漾着的幸福，有光，有味，有声！

它小小的瘦峭，一辈子担当着不可推卸的大任。

与刀子遭遇，与碗筷遭遇，与擀面杖遭遇，甚至与怎样品行的人遭遇，这便是不可选择的宿命。然而，它从来不挑剔主人，也不埋怨收成和年景，安心做好自己，哪怕会最终生活碾轧的伤痕累累、遍体鳞伤。即使，它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闻见了不该闻的味道，听见了不该听得声音——惊叫、哀哭，决绝地碎裂……

它都缄默着，继续承接属于自己的那份悲，或者喜乐！

终于摆脱了经济拮据的困扰，让一些木板组合成了一张小小的写字台，安放跟随我漂泊太久的心——给心灵一个安逸的家园，是我今生不可绕开的人生目标。

然而，无论多么美好的愿望，实现起来却似乎遥不可期。从懵懂少年，到莘莘学子，再到乡村校园内的“孩子王”，我生活的轨迹一如飘萍，难以有固定之所。那时候，渴望在疯长，心灵在呼唤，直到而立之年，才拥有了一处并不阔绰的“斗室”。

那个可以收藏光明的窗下，刚好可以搁置一张写字台。于是，把结婚那年打制的写字台，从乡下的土屋邀至小城的阁楼上，从此，在纷繁庸碌的生活之余，我拥有一方独立的空间，让书籍洗濯心灵的污垢，让思绪跟随联想的翅膀，展翅飞扬，挥洒心语，然后在一张张素笺上流淌成涓涓溪流，潺潺有声……

木头做的写字台，是有感知的，是有心跳脉搏的，也是有魂魄和骨气的。当我靠近，我的心和它的心瞬时关联，仿佛电流的相遇，顷刻间犹如阳光朗照。夜幕来临，台灯照亮的这方疆域，适合在一部长篇里沙中淘金，适合在一本散文里品味香茗，适合在一本诗集里曲径寻幽，或者在一本线装古籍里嗅到久违的墨香，翻检出先哲们思辨的精彩和缤纷。有时，可以铺开一张宣纸，让一管羊毫饱蘸浓墨，或感受柳体的刚劲有力，或体味颜体的雍容厚重，或探求王羲之、米芾、张旭等大师笔锋里的神韵。有时，也让颜料在洁白的纸上随性高蹈，或勾勒，或渲染，不论是云卷云舒的悠然，不论是高山流水的高雅，甚至是单线条的白描临摹，都可以让自己远离喧嚣，还魂魄暂时的宁静。

更多时候，我乐意让皎洁的月光给写字台洒上一身的清辉。那时，我可以什么都不做，静静地享受一份难得的孤独。或者，和写字台心有灵犀，左手伏案，右手握笔，把脑海中奔涌而出的一波波惊涛骇浪，用文字的方式定格下来，迁移在一沓沓纸的胸膛——那是生活的馈赠，更是生命的船只运载来的一罐蜜糖，或者是一坛久藏的米酒，启封品尝，定是醇厚、甘冽，且余味绵长……

哦，尽管写字台的周身会被沧桑涂抹，但它一直是我的一处不可缺失的疆场，有它相伴，在旭日东升的日子里，我要身披阳光的铠甲，在诗而辽阔的世界里，汲取无尽而醉人的欢愉和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