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槐
2022-01-05叙事散文李兴文
洇出黑晕的夕阳,就像一张出过天花的脸庞,中毒太深,侥幸而活,里里外外都变暗了,它在晚风中慢慢沉落。几只乌鸦仿佛尝了一口六十度的白酒那样兴奋极了,它们在夕阳的光影里来来回回地飞,就像一柄柄黑色的利器,把夕阳切割得七零八落。几只喜鹊开始归巢,它……
洇出黑晕的夕阳,就像一张出过天花的脸庞,中毒太深,侥幸而活,里里外外都变暗了,它在晚风中慢慢沉落。几只乌鸦仿佛尝了一口六十度的白酒那样兴奋极了,它们在夕阳的光影里来来回回地飞,就像一柄柄黑色的利器,把夕阳切割得七零八落。
几只喜鹊开始归巢,它们的巢坐落在一棵高大的古槐最高的树杈上。如往常一样,这次,喜鹊情侣也是扶老携幼饱食归来。喜鹊们没有烈酒带来的迷醉与张狂,但它们也很兴奋,它们的兴奋漂浮在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自由之上。对着正在沉落的夕阳,喜鹊们大声鸣叫,鸣声清脆而响亮,带着晴天的情调,听起来,它们的喉咙里,好像长着一条美灵巧的声带。
古槐很高很高,那些静悄悄地活在山村里的人,从没见过蛇鼠之类令人生厌的活物爬到树顶之上。树上没有食物,胆小而矜持的松鼠不会上去的。麻雀们,也不想去招惹树顶枝杈上的高邻,对麻雀们来说,那些喜鹊,不仅高高在上,而且硕大无朋。再说,喜鹊们高亢清脆的鸣声总能招来光天化日,不习惯端端正正过日子的活物,对喜鹊们是心存敬畏的。
只有常吹不息的山风无所顾忌,常常带着林涛的余韵,摇晃古槐,摇晃鹊巢,摇晃一代又一代喜鹊,把它们摇晃到无边无际的天空里去,摇晃到层层叠叠的岁月中去。
对于古槐,喜鹊们的晚归,简直就是一种庆典仪式,它们似乎在庆祝古槐的长生不老,庆祝古槐的高不可及,也庆祝它们自己,是披着黑白分明的羽毛的,鸟中的贵族。
古槐太古老,村子里没有人知道,它究竟是在哪朝哪代矗立在村旁大路边的。古槐树干接近地面的部分,树桩朽空,猫狗,小孩,常常游戏其间。长年累月,猫狗和小孩的身体,蹭去了更多的朽末,把树洞磨蹭得更大;古槐不再长高,树洞却在长大。在夕阳洇出黑晕的这个冬天,树洞终于可以容纳一个成年人的身体了。而古槐并未衰老,它年年春发,开一树白花,槐花香气甜丝丝的,让山村里的人心头敞亮。不久以后,喜鹊情侣们生子了,小喜鹊们稚嫩的叫声,也是甜丝丝的,山村里的人就会出现错觉,以为他们又添丁加口了。
日落时分,众鸟归巢,但只有喜鹊们的晚归最有仪式感,它们站立在古槐高不可及的地方,大声演讲,天,好像也黑得慢了。在整场仪式中,喜鹊们对夕阳的没落好像毫不留恋,相比之下,它们好像更信任古槐,信任它们叫破沉夜叫来天明的本事。
它们也不屑于那一群漆黑的昏鸦。那是怎样的一群顽固派啊,它们对着没落的夕阳,像前朝遗民那样,深度哀伤,疯癫,绝望。即便在雨雪阴天,喜鹊们也从未中断过祖传的仪式,黄昏时候,拖儿带女,远游归来,站立在最高的枝杈上,大声演讲,声音洪亮,清脆,意志勇敢,果决,态度悲悯,宽和。听起来,它们的演讲并非关于夕阳,而是关于下一个晴天,下一个光天化日。
那棵古槐支撑着鹊巢,也支撑着关于晴天的专职演讲大师。静悄悄的村子,最热闹的时候就是喜鹊们归巢,夕阳正在沉落的时候。夕阳洇出黑晕,它发出来的光辉是铁锈色的,那样的光辉映照着古槐,就像一场葬礼的余哀流传过来,而所有送葬的人,都很懒散,都有气无力,都没有恰当的表情。喜鹊们停止鸣叫,它们好像动了恻隐之心。
山村越来越宁静。越来越少的活人,已不大在意白天和黑夜,他们在意的是,希望一直只有乌鸦参加的葬礼和只有喜鹊们主持的演讲都快些过去,下一个光天化日,更早一些到来。山村的黄昏时候最难熬的,会出现一群乌鸦,并且总在夕阳的光影里盘桓,叫声悲切,带着阴森的冷意,散发着腐肉的气息。它们乌黑的身体,像一柄柄黑色利器,好像要把夕阳切割得七零八落,好像连它们都觉得夕阳就像一块发着恶臭的腐肉,过于陈旧,需要抛弃。
山村里,依然活着,依然耳聪目明的老人,手里拿着当年的黄历,翻开最后一页。那黄历好像为拿着黄历的人唤醒了遥远的记忆,老人就喃喃自语:“晨兽不祥,昏鸦不吉!”特别是,不管从哪个角落看过去,夕阳的光影里那些漆黑的乌鸦,都像带着寒意的黑色利器,都在切割夕阳,那个夕阳,实际上已经七零八落,碎块都红得发暗,都流淌出散发着腐臭的血。而永远无法洞察这些重大变故的人,有些走了,有些正要离开,他们只也能看到夕阳上面黑色的晕,仿佛被疯狂且不知来由的野火烧焦了,就像一块烧焦的山芋,至于更多的底蕴,他们是不知道的。
在最孱弱光芒的映照下,高大的古槐显示出温暖的光晕来,它就像村子里活得最久的人,见证过无数的生死,见证过无数的悲欢离合,见证过无数的没落与复兴,看惯了流荡和云散,看惯了足不出户和远道而来。冬天最后的日子里,古槐并不空旷,荒疏,僵硬,它好像随时都能长出一身绿叶来,每片新叶都能讲出山村的前世今生。
夕阳终于完全落下山去,那群乌鸦好像突然失去了最后的作恶之地,或者好像弄丢了最后一块腐肉,它们开始离散,给空旷的天空留下参差不齐的悲鸣,悲鸣声越去越远,渐渐消失在幽暗的山影中。
大地一片暗黑,只有古槐,依然像一盏不灭的灯,在至暗时刻来临之前,它要和星光达成协议。喜鹊的巢就像一个新生的星球,载着智慧的移民飞向星海。山村,沉入一片暗黑与寂静,只有太阳能路灯没有睡意。路灯的弱光无法取代正从星海深处射来的光明。夜空灰蓝,仿佛透明。
山里人祖祖辈辈都无法摆脱疲惫与懒睡,只有在夏夜里,有人出门小解,偶然见到如洗的星空,以及星空之下,高大的古槐。古槐和星空在畅谈,天地间充满了它们自由的言语。但偶见者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感受,他们说,那种盛况,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跟他们的日子,没有关系!
大地不可撼动,人像大山一样沉重,山村里的人们,至今都依然是善于低头的。古槐还是古槐,黎明还是黎明,苏醒还是苏醒。每天早晨,人们从凌乱的梦中醒来,鹊巢已空,那些鸟中的贵族,早已飞向河谷坝地或山林,它们属于黎明和初升的太阳。阳光照到的地方,都有它们清脆的名声和黑白分明的丽影,那些喜鹊,比人更加勤奋。
山民们一直保留着一个古老的传说不愿丢弃:古槐是他们最早迁居此地的祖先们栽植的。但如今,子孙们改变了营生,没有多少人还记得古槐,就像没有几个人还记得山村,子孙们,都到远方追逐城市的灯光去了,这山村,一半留给了依然活在村里的人,一半留给了昏鸦和喜鹊。那些依然活在村里的人,既没有盼来代表不祥的乌鸦不再鸣叫,又没有等到喜鹊代象征的喜事终于临门,而这两种境地的中间,就隔着那一棵高大的古槐。一方面,他们认为,他们的命运是被黑色利器一样的乌鸦切成碎快的,另一方面,他们还将在喜鹊的鸣叫中,把所有并未成真的愿望延续下去;他们依然愿意相信,他们的命运,还要托付给喜鹊喉咙里,那条灵巧的声带。
又一个除夕来临。又一次夕阳沉落,一群乌鸦盘桓在夕阳的光影里;又一次喜鹊归巢,又一次命运的期许,即将被归巢的喜鹊们叫牵引到新岁到来的第一个星空里。又一次,出门远行的人亦未归来。
又一次,几个老弱的人溘然离世,山村里举办了几场更简单的葬礼。
又一次,年关的山村不再娶亲,祭祖的祷告里,没有添丁加口的祥报,没有为新生婴儿祈福的话语。
又一次,春风即将吹醒沉睡的古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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