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舞者

　　　　　　　　　独舞者

　　　　　　　　　　　　　　　　　敬一兵

　　独舞就是用一个人的行为表演来放大某种特定情感，以及被这种情感放大了的生活状态。

　　他是理科大学生，绰号老侩。和我的认识始于共同的大学生活。

　　秋天的阳光和风热热闹闹穿过银杏树的叶子缝隙一洒到同学们的身上，同学们立即就像一群精灵兴奋起来。兴奋来自秋天的成熟和收获，但更多的还是来自于天高云淡给情愫、憧憬、欲念和青春的飞翔提供了辽阔的空间。只有老侩独自蜷缩在树荫下看书。自我封闭不屑于和同学们交往的情形，注定了他把自己置身在了旁观者的位置上。

　　树下的世界在风中摇晃，显得十分零乱、拥挤和嘈嚷。他纹丝不动，好像身边走过的同学和动荡的树下世界离他十分遥远。这个情景定格到镜头里，就让他从一个大学生变成了一个独舞者。

　　动荡不休的树下世界是一个舞台。舞台上的主角不是阳光、风和树叶而是他自己。在树和书之间完完全全摊开灵与肉的静止姿势，是他一个人的舞蹈内容。

　　没有人知道他从什么时候开始了独舞表演，但却可以依凭独舞姿态的轮廓和线条，看出他表演中充斥有自信、力道、隐忍甚至桀骜的成分。

　　他选择独舞就意味着他选择了曲高和寡的边缘生活状态。状态的结局跟安徒生笔下那双红舞鞋一样，没有穿过的人抵挡不住红舞鞋的魅力，穿上之后则会在红舞鞋带动下，不知疲倦地跳下去，直到在夜晚孤独死去。

　　这还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问题的关键是我看见他已经沉沦到了他的独舞中，那么深，那么久，一如把自己的脸庞自己的身子全部投进了水里那般。世界被他脸上的皱纹圈成了狭窄的地域。并且，在我的眼睛里，他那狭窄的世界，还在慢慢失去轮廓，继之失去色彩，被不断变粗的皱纹线条逐渐覆盖。

　　春夏秋冬四季的画面已经轮回了一圈。现在镜头对准了第二年的夏天。

　　校园生活这个舞台背景没有变，同学这个观众群体没有变。唯一改变了的是他的舞姿。最初像雏鸟拍翅天空那种莽撞、笨拙、谨慎和犹豫不决，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娴熟自如，甚至很多时候还有了孤芳自赏的性质。

　　对了，此刻的孤芳自赏，就是一条皱纹。孤芳自赏这条皱纹很有意思，它可以身陷自己编织的逼仄而又深凹的樊笼内一面忍受从此天地变小心胸变窄的挤压和束缚，同时又能够用一种躲躲闪闪的踌躇悉心计较自己的姿势，再三斟酌自己的相貌。

　　也许，再没有其它线条能够像孤芳自赏这样同时蔓延出褒义和贬义的丰腴歧义了。

　　今天该你打扫寝室。同寝室的同学望着老侩挎上书包走到门口的背影提醒他。

　　再说吧。他抛给同学的这句话，充满了不屑一顾盛气凌人的腔调。

　　要知道在不留长头发，不留长指甲，也不跳嘭嚓嚓而一心读书渴望出人头地的年代里，任何一次考试，对于老侩这个独舞者而言，都是一次最好的展示机会。更何况，一个人的学习成绩好到别人无法比拟高不可攀的地步，确实需要拿出与众不同的证据来证实。

　　他习惯用这样的腔调说话。一丝也没有察觉到，腔调里坚硬锋利的锯齿，已经把同学柔润、光滑和晶莹般透明的一颗纯朴心脏，锯成了滴血的碎片。

　　大手大脚的消费，邋里邋遢的习惯，还有对学习以外的事情慵懒懈怠的情况，已经使他的舞姿显现出了磨损生活质地和色泽的性质。即便如此，这样的舞姿还是有它存在的理由。人的习惯、姿势和嗜好就跟人说的方言和对饮食的偏好一样具有多样性的特点，再怪异再不可理喻也是一种存在形式，无权干涉也无可厚非。

　　期中考试这天上午，老侩不屑一顾说完那句话后就朝教室走去。血在他的身体内澎湃，浑身上下充满了一切尽在掌控之中的那种强势与矜持才有的纵身一跃的能量。

　　坐到自己的课桌边后，老侩扶栏远眺般地扫描了一眼周围的同学，然后悠然自得地拿出钢笔在掌中玩弄。只有一部无形的摄影机捕捉到了他的这道目光和玩弄钢笔的姿势，大有携了雨燕掠水而过的果断和坚定属性，推开徘徊在他身边的空气，带着致密、残酷、强硬、喧嚣和类似动物生理愉悦的冲动气场，直端端射到周围同学的身上，令他们用自信搭建起来的围墙顷刻坍塌在了绝望和阴郁的合围中。

　　直到此刻，还是没有人觉得他的独舞不可思议。

　　教室里同学们的群舞氛围被他的独舞占领了。教室里的灯光曾经几度试图拨开他独舞笼罩的云霭，然而云霭气焰嚣张，最盛时如厚厚的啤酒泡沫从他瞳孔里汹涌而出。灰翳布满了同学们的眼帘，整个内心世界又回到了阴霾帝国的古老和沉郁之中。

　　世界一直像是一根扭曲的绳索，不会为谁的意志而改变。然而，人的内心世界就不一样了。一个人的独舞就可以轻轻松松改变别人的内心世界，如果不是独舞本身具有强大的暗示性，那就只能归咎于别人内心世界里那个剧本出现了悲剧性的转折。

　　期中考试的英语试题一共只有二十道。考题都是选择题，从四个答案里选一个正确的填空。很多同学沮丧地垂着头交了试卷。离开教室时，他们还不忘回过头来用幽怨和崇敬的矛盾眼光打量一下继续埋头答题的老侩。

　　教室里的人越来越少，老侩也越来越焦虑，觉得脸在发烫，手在颤抖，下身还传来快要滑精的那种急迫感。他很少遇到这样难堪的场景。

　　那些年里人们都相信身边不会有太多特殊的戏剧化事情发生，毕竟同学们都生活在大学这个真实诚信的环境中。因此，当一件具有颠覆常理性的事情发生时，学生们并不从自己的身上找原因，而习惯性地把其认为是不道德，不正常或者是荒谬的错误。

　　英语老师后来对考试作了总结。全班同学中有三人选择了交白卷，其余人做了一半题目后选择放弃，只有跳独舞的老侩做完了全部试题。看来上帝总是眷恋他，他暗自得意地想着。

　　老师继续说：这次考试我考的是同学们的思维灵活性，所以，全部题目给出的选择答案没有一个是正确的。因此，三位交白卷的同学考试过关，成绩最差的那位同学我只能表示同情。老师说完后看了跳独舞的老侩一眼。

　　先前让他打扫寝室卫生的同学听到这样的结果竟然情不自禁快乐地吆喝了一声。交白卷也能收获意外，确实值得高兴。

　　素来以清高、自傲和张扬自居的老侩面对如此结果，顿觉五雷轰顶。更要命的是千里马失蹄阴沟里翻船的时候，偏偏有瞎猫遇到了死老鼠的画面来映衬，这让他情何以堪？他脸上青一阵紫一阵的，恨不得脚下马上开出一条大裂缝让自己藏进去。

　　那天他没有回学生宿舍，而是闷闷不乐回家去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简直就跟警匪片快要结尾的时候，所有的线索渐渐浮出了水面是一模一样的。隐藏在红舞鞋里的孤芳自赏的暗喻，让他的独舞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状态。以至于隔着时间拉出来的漆黑一片的空间，我还是被红舞鞋无以伦比的精彩表演强烈地冲击着。

　　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丑对于老侩这个独舞者而言，绝对如同一次自我毁灭。要知道，像拍马屁、谈恋爱和伤自尊的事情是不容第三只眼睛冷眼旁观的。

　　他的家住在三楼。昔日狭窄的楼道忽然让他觉得宽敞了很多，制造出来的距离令他失去了依靠的自信。楼道间黝黯的色调也好像比往日淡了很多，多出来的柔和亮光让他觉得自己像被鞭子驱赶一样无处隐遁。

　　他上楼的时候，屁股后面传来女童的歌声。本身就心烦，还有女童在旁边唱歌，他心头的鬼火一阵一阵冒起来。他掏出钥匙准备开自家的防盗门时，女童也带着歌声走到了他的身边并准备继续上楼。他怒火中烧再也无法克制，抬手就扇了女童一个大耳光，又抬脚朝女童的屁股狠狠踢了一脚，嘴里还不解气地骂道看你狗日的还唱不唱？！

　　可怜的女童被突如其来的暴打吓懵了，愣了一会儿才因为火辣辣的疼痛哇哇大哭起来。女童一哭，他心里就慌了，要是她的父母听见哭声下楼来他就麻烦了。他赶紧用手捂住她的嘴，迅速把她拖进自己家里，关紧了防盗门。捂了大约一根烟的功夫，他见女童不哭了，也不反抗了，才松开手准备放女童出去。

　　他一放手女童就瘫软倒在地上，眼睛直勾勾瞪着他，裤裆也被尿浸湿了。他一看情形不妙，慌忙伸手到女童鼻子前试探了片刻，发现女童已经停止了呼吸。

　　他的独舞终于伴随女童的逝去疼痛荒凉地结束在了电影的摄像机里。

　　后来的事情如何发展结果怎样是警察和法官考虑的问题。但我亲爱的同学却不愿意退回到观众的席位上，他们依旧喋喋不休地以电影主角的口吻和动作，将电影情节推向了无休无止的境地，还要用刺激的想象来一遍又一遍唤醒独舞者身上的痛感和苦闷绝望，再次把他送进煎熬的场景中。

　　老侩穿在脚上的红舞鞋与长在荒野里的罂粟花一样，妖娆也好，蛊惑也罢，那是它们的物质本性而并非原罪的根源。即使有原罪，原罪也是人所遗留的罪性与恶根，与红舞鞋与罂粟花无关。

　　我亲爱的同学们悄悄绕到老侩的背后，像一只只壁虎那样轻轻松松就逾越了就事论事的客观界限，用充满了想象力和探究欲望的目光，拿着放大镜在他过去独舞的所有细节中搜寻蛛丝马迹的东西来佐证他后来的犯罪动机。这样一来，不仅强奸或者猥亵幼女的屎盆子青丝严缝扣在了他的脑壳上，他们还严谨地论证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的真理。

　　同学们看见的是老侩独舞的姿势，最多也就是根据老侩过去的表现习惯来推断一下他独舞的意思。

　　没有一个同学能够成为老侩肚子里的蛔虫，能够从老侩肠子里的食物残渣中吃出老侩独舞的原始动机和一丁点目的与内核的味道。也没有一个同学懂得在不要胡乱推测和猜忌别人的行为前止步，就相当于是任何一种独舞形式都知道要在芭蕾面前止步的事实一样，这是一种理智也是一种素质更是一种客观的认识结果。

　　站在同学们身体隔壁的我清清楚楚看见，一双原本拥有柔质布料的红舞鞋，就这样成了同学们整治独舞者的刑具。

　　红舞鞋的轮廓和线条，在阳光下还分明闪着刀锋的质感色泽。

　　只是，独舞者不知道。

　　而我，从此不愿意主动参加我亲爱的同学们组织的任何一次聚会，直到现在。


敬一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