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指如葱

　　不是城市容不下你的一双纤纤素手，而是你对城市的期盼与畏惧，相互纠缠得太深太深。
　　你突然发现自己长大成少女，有一些事件的出现，具有标志性意义。其中之一，对你来说，那也是一个很大的困惑——你不明白，你到底该不该从传统与时尚的分界线上，毅然决然，朝着时尚跨越过去。你太像你的父母，你们都是属于传统的。等你发现自己正在长大，你也发现，你已经记不清那是一个什么年头，你从传统的深渊里开始向上浮出，天光乍现，那就是时尚世界！你突然感到，你不跨越过去，你将会在沉闷的生活中再次沉没，但若你跨过去，你的生命之途将会断裂，一部分再次沉落到深渊里，另一部分，它会像一支羽毛，在时尚的大风里不停地飘——干脆说白了，你无法做出决定，到底应该保留你那一双未经任何玷污与矫饰的纤纤素手，还是应该给你如葱的十指俊秀的指甲，涂上彩妆，让它们完全融入城市的韵味与格调。但不管朝向那一端延伸，未来总是充满艰辛与冗繁，绝不像穿越故事和言情小说那么神奇和轻松。
　　你一直记得，不止一次，你从那些指甲上剪下无数的懵懂和天真，也剪下去无数弥足留恋的少女岁月。你现在觉得，长大毕竟是一件好事，从前的神奇，如今变得平淡无奇，从前的种种担忧甚至恐惧，如今再也不会有扰于你。说到从指尖上剪下去的天真和无数美妙的岁月，你觉得那些东西是随你的童年一并逃去如飞的，你也不必过于怀恋，毕竟，它们不足保留，去了，也不必再来。但所有逝去的，确实曾经引起你心中的伤感。你知道，以后无尽的日子里，还有许多足够让你紧张到浑身震颤的东西，也有让你苦闷到黯然神伤的东西。你有些担心害怕，但你依然在期盼那些。你知道，就像从幼女变成少女，许多东西是你无法阻拦的。
　　而紧张，神伤，除了你从书本上读来，更重要的，是你从别的大男大女们的闲聊里听来的，而你，又对哪些添加了你自己的想象，期待，和畏惧。那些东西，有些变得面目狰狞，但也有些，变得无比美妙起来。有时候，那些美妙的东西，竟会像一本经典巨著那样在你眼前铺展开来，你的心里就涌起平安吉祥的快意。
　　你觉得，你每次上街好像都没有具体的目的，不过是真想出去走一走，看看这个小城有没有变出让你惊惧不已的东西来。你差不多是蹑手蹑脚地从街上走过去。你好像有一些最想见到的人，他们淹没在人海里，他们会像一朵朵浪花，在你的眼前闪现成你最喜欢的样子。你也担心另一些盯视你的很多陌生人，他们会把你眼前最亮的风景搅黑。你自己都感觉到了，你的心和你的目光都像夏日黄昏时分的风，它们都在努力把你的愿望吹凉；你想得到一种无声的凉爽，你想凭借那种凉爽，好好安抚你心中难以抑制的，少女独有的躁动。
　　其实，在这小城里，你根本没有那么一个最想见到的人，大凡想象出来的，其实也都是面目模糊的。他们的名字是可以随你的意愿随便拆分再组合的。他们正在鼓胀起来的喉结形态各异，说话声，都像大树中空了，但还是生机勃勃的。他们的五官在相互借用。他们的肤色多黑少白，而头发，都像野兽的鬃毛。他们都很高挑，没有一个人现出想要委顿到地下去的样子。他们清爽而不油腻。他们初长的胡须浓淡不一。他们的眉宇各具情趣。特别是，他们的眼神，目光，或者像中毒的鱼的眼神和目光，或者就像难以抗拒的熊瞪。那些千奇百怪的目光或眼神，让那些并不驯服的男孩子，在你心中，要么变成飞鸟，要么变成走兽，要么变成游鱼。
　　与其这样出去冒险，不如在家独居。你独处的时候，你最爱看的，除了手机，就是你如葱的十指。有时候，你为它们自豪，有时候又为它们感到烦恼，而这自豪和烦恼，都因为有些相当黏糊的厚颜无耻之徒，那些胡须初生的同窗，甚而是一些学长，都爱厚颜无耻地盛赞你的十指，而忽略了你这个更加完整的人，你简直讨厌那些家伙不会含蓄赞美与曲折奉承的表情与言辞！你一直犹豫不决，到底应该保留你十指的修长与素净，还是应该让它们变得新潮与华美。
　　自春而夏，发生过的一切都是很意外的。因为疫情，你和同窗们一直没有回到那个火热且狂躁的实体群落之中去。你们度过了一个超长假期。微信群，也随着炎炎酷夏的来临和接连不断的水灾消息，而变得日渐冷清下去。偶尔，那些对你一直死缠烂打的男生，如你所料，没有一个坚持到最后的。你第一次证实了，人若不能鬓边厮磨，感情那东西一定会被相隔甚远的空间慢慢冲淡的，设若分别足够长久，一切终将变得淡而无味。中外文学名著，你读得不多——手机和网络完全改变了你和大家的阅读方式，常去图书馆的人，都在阅读专业书籍，若说读闲书这件事，你也深感惭愧。而生活，正在帮助你接受更多的人生启迪——如今，那有什么忠贞不渝与死去活来。在你，不太切合逻辑的根据是，连子都曰过，听了《韶》乐，那个老夫子居然三月不知肉味，但在此之前，老夫子在吃肉这件事上，不但态度认真，而且从割肉的刀法到吃法都是很有讲究的——那么，青涩少年凡夫俗子呢？不见异思迁不喜新厌旧那才叫怪！一个个像饿狼一样急着纳人入怀的烈火少年，在情感生活上，决不会有长力。人总是因为贴身之人的改变而移情别恋的。你是少女，有些事情你说不出口，但你心中明亮如水！情的远程牵挂，是无法抗衡性的现场诱惑的。你的同窗，已有多人制造了多场类似的情感悲剧，而一个超长假期，就足以让一个信誓旦旦的少年原形毕露。这一次分离，已是半年有余，那几个让你一度很烦的人，早都不给你发来白热化的微信了，而你，也有虚惊一场且幸而未害的侥幸感觉，从灵魂到肉体，依然是一如既往地通体素白！
　　你更感到平安吉祥！
　　但这平安吉祥，的确有些苍白。
　　你也觉得幸运未必等于完美。论年龄岂止是谈情说爱，连谈婚论嫁都不算过分了，而关于这些，你的那些偷食禁果的同窗不以为然的表情和言辞，并没有让你得到明确的答案，你也就无从知道，斗胆偷食禁果到底是好还是坏。但有一点，当你想到，你终将带着自己行为的种种后果回家面对父母的时候，你就不禁寒颤连连，不是恐惧，不是负罪，而是你没有把一个少女带回家里，带给他们，你将会像一个外人——父母，还算年轻，更其辛劳，你的婚姻，关系到他们的命运——这样，你就不想弄清楚同窗们“就是那么回事儿”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了。你觉得，你若能平安回家，父母亲一定就会平安的。
　　从街上回到家里，你差不多是从锥子一样的目光丛林的围追堵截中艰难突围的。幸好，你从不接听陌生电话，也不接受陌生人申请添加微信好友。没有人能够轻而易举地骚扰你。这一次超长时间的家居，你很平静也很安静。你觉得，多年来，你生活其中的这个小城，变得越来越平庸了，有时候简直就是猥琐，猥琐得让你所有的心思，没有可靠的渠道倾诉出去。你不相信这么一个小城会有你心中的男神。但若有一天，意外遇到一个“白马王子”级的，不用钱财来诱惑，不用权势来吸引，不用才气来搭配。只是一个人，一个男孩，不盛赞你如葱的十指，不迷恋你姣好的容颜，而是让你猛然之间好像回到了童年的某年夏天，某个黄昏，夕阳把好像完全透明的你们染成金色的。那是两股清风的相融，然后任性地吹来吹去；那是阳光晒热了土地，土地中的一粒种子开始翻身，开始生长根须——你会与他两情相悦吗？而你，一定还是一个素净的少女，这个，从你如葱的十指就可以看出来！
　　可是，不论黑白，那样的“王子”又在哪里？
　　你也感到累，不是因为父母的自食其力，也不是因为自己的前路未卜，而是因为，你已经发现，你尚未全身进入城市生活，但这小城里的人们，特别是一些年轻女人的生活习惯，就像这个夏天泛滥的洪水，正在对你形成合围。在她们看来，读书，那是少男少女们的人生游戏，结婚生子，买房购车，穿金戴银，才切中生活的意义。你认识许多这样的人。但你害怕那些人。戾气大于才气，脾气大于涵养，虚荣大于能力，最可恨之处是，她们认为，要么有钱要么有势，不仅可以代替一切，而且可以碾压一切羞辱一切。看看她们的双手，珠光宝气，以及彩绘的指甲，简直拒人千里，但打起麻将来，那可真叫麻利——“我会变成那样的吗？”你打一个寒战，问自己。
　　你不想让自己失望，因为你还是一个少女，你还有机会改变一切，至少是自己。
　　你觉得自己如葱十指的未来比你自己的命运走向还要模糊，你甚至无法知道它们将来能否保留现在的纤巧与素净，如同你无法知道将来会与什么样的人在一起。
　　你想让这双手有一个令你满意的欣赏者，当然是在无可选择，也是不由自主被玷污和感染之前。你甚至想把它们托付给一个虚构的情人，哪怕只在每晚的梦里，让那个梦中情人握一下也行。在你醒着的时段里，你将全力面对生活对你的污染甚至感染。你预料到你一定无法脱离很丑陋的现实，但你暗暗发誓，即使你终将被完全污化乃至毒化，你也一定保留如葱十指永不落俗，即便是将来一定要戴的结婚戒指，你也要在仪式之后，让其在显性的时间里永远保持静默。
　　你料定你的如葱十指的清白不会保留太久，你很有必要在人欲横流的小城里再去走走，看看有没有与你的十指同样素净的眼神，最好最好，那双眼睛并不欣赏你的十指，也不欣赏你的容颜，而是一眼看准你的灵魂，那时候，你幸福的战栗，是从你的童年时代发出来的；那种眼神对你的试探和关爱，是你从没有遇到过的。
　　2020-7-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