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掌,神龙或是神马
2022-01-05叙事散文川媚
忽然就失神了,听不见母亲的声音。眼睛反而有了内视功能,接通了混乱的头脑神经。我看见真真切切的一个异物,就是一株蟒蛇盘绕形状的仙人掌。它的来处和去处,我后来求证的时候,已经被母亲遗忘在岁月深处。我还记得它与青皮梨树一起长在老屋高坎边上的样子,……
忽然就失神了,听不见母亲的声音。眼睛反而有了内视功能,接通了混乱的头脑神经。我看见真真切切的一个异物,就是一株蟒蛇盘绕形状的仙人掌。它的来处和去处,我后来求证的时候,已经被母亲遗忘在岁月深处。我还记得它与青皮梨树一起长在老屋高坎边上的样子,扭曲延伸如虬龙。在老家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它尤其突兀,尤其惊悚。此时想来倒颇有意境,像一幅名画《蔷薇刑》。这仙人掌没两年就不见了。母亲说长得太大翻跷了。
屏风浮雕般的仙人掌,其体型之巨大为我平生所仅见,让我一见不忘。我不知道仙人掌竟然能够长成这样的巨无霸,感觉它会像龙蛇一样变身和运动起来。
记忆被仙人掌所牵引,慢慢进入它时光深处的虚幻和幽旷之中。我感觉记忆也会被时空隔离,而且时常处于活动之中,甚至可能会有变形。记忆是彼时彼处的现实,过去的现实被时事推动和历史过滤之后,留下的往往是难以承受的虚无之感。
记忆,是我所不曾碰触过的词语。像这样不经意地说起它的时候,我感觉到了它的存在和重量。
记忆,或许像是故乡的丘山或者井田。它形象鲜明,像浓阴下的一潭,上空闪耀着剑锋般明亮的天光,涂抹着人间的温情和生命的颜色;它实实在在,像一个书本大小的木匣子,拉开上面的木盖,里面重重叠叠的纸片露出来,最新放进去的总是位于最上面。
看来我必须要说说木匣子。这个木匣子是父母的宝贝,属于家庭文物。我大学毕业之后大约二十三岁时见过一次。样子像个长方形学生饭盒,装着一些非同小可的家庭文件。匣盖子背面用毛笔写着几个儿女的诞辰。就是那一次我知道了我的生日跟母亲口头说的相差好几天。我当时心里十分不爽,但绝对不会向父母发难。四十年代前后出生的那些人,谁不是孩子像柚子一大堆,怎么记得住哪个是哪天从树上掉下来的呢,记得住是哪一年,知道属猪属狗就不错了。父母的一句话,可能就是孩子的一生。这木匣子里面该有不少故事呢!不过,我要是这会在这里走岔了道,这篇文章恐怕十天半月也完不了篇。我这才意识到,记忆竟然如此丰盈。
还是回到开篇的地方——忽然听不见母亲的声音,大约是走神了,因为不适应母亲这样跟我说话。
母亲对我说话,态度轻松,这不是问题,问题是内容非同小可。母亲忽然跟我谈起一桩秘密,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事情,仿佛听话的人不是女儿,或者说话的人不是母亲。就在我写到这个谈话的时候,忽然想起一句话,多年什么成什么。聪明的读者,我不需要那句话的推理和结论,我体会到了其中传达的那种感觉。
母亲的态度没有把我惊着,母亲讲话的内容把我惊着了。她讲的那个感情故事的私密性质,改变了我们母女平常的心理感觉。我的胸怀瞬间似乎变大了,像大海一样激荡了,立即有了母亲的思想高度和情感容量。人如何能成活呢?认识你自己。哲学家是这样,母亲也是这样吧。母亲也在成长,而且她想永远带动我成长。让我们真正地认识世道人心吧:母亲仿佛在对我倾诉。虽然我不愿意对自己知道太多,但是认识自己恐怕是每个人认识世界的必经之路。
母亲对女儿说的话,没有真假之分,也没有善恶之别。这是人伦天理,更高的道德是不存在的。母亲每次都会对匆忙回乡的我喋喋不休。回家看看的打算都是匆忙的,可是一回家看见母亲就又想离开,因为我越来越招架不住她的闲话。母亲说的都是他们夫妻之间类似神仙打架的琐事,听着没觉新鲜,最多只有安慰,就像走进松林里听见松涛的那样一种安慰,那是感动于生命的气息:生命的坚韧,生命的壮丽,生命的长久。我陶醉于母亲那永不衰老的、天生歌手一样的好嗓子。母亲年届八旬,老态十分明显,声音却似乎数十年没有变。我想,母亲活到八十岁还有丈夫陪她吵架,那不是福气是什么,她哪里需要我的安慰呢。有时候我会随口做个评判,谁那样是正确的,谁这样是错误的。大多数时候都像那些耳根子软的人一样偏听偏信。母亲正确,母亲万岁。父亲急于事功,父亲过于操劳。如果母亲对父亲满口怨言,我就生气地想,清官难断家务事,我又不是“妈妈的”垃圾筒,赶紧回城吧。
有时候我会对母亲反复讲述的零零碎碎充耳不闻,因为我常常走神。我无论高兴不高兴,都喜欢走出房间,在宽敞的廊沿上走走看看。“我见青山多妩媚”,这话一点不虚啊。看见自然风光,眼睛就妩媚生动起来,内心就欢呼雀跃起来。园子边一溜儿青幽幽的柚子树,菜园里各种的高低错落的植株,使老屋一年四季风景不同。
听着母亲闲话,心里“咯噔”一下。很不幸。这回不是心动了,而是断电了。
我集中精神,暗暗揣测母亲的心。看透一个人的心是多么难啊,但我只对看透母亲的心有信心,对我无话不说的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我最亲近、也最了解的人。
母亲年轻时候也有过曲折而光荣的成长史,她上过完整的小学,做过工人,打过枪,差点成了军人家属。可是母亲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外婆,出于私心把母亲——她的长女留在了农村,要母亲帮助自己拉扯两个妹妹一个弟弟。我有时候无法理解有些人作为一家之主竟然如此缺乏远见。然而既然是外婆做出这样缺乏远见的决定,那我就得认命,因为外婆和母亲谁也顾不上来问我的意见。贫穷是穷人永远无法掩盖的一个事实,这个事实像无法翻越的太行或者王屋山,愚公带着儿孙挖山不止也要用上几辈子,绝对不可能有传说中感动上帝那种浪漫的结局。——二十一世纪中国的精准扶贫政策不在古代人们的浪漫想象之中。 母亲这样一个为家庭牺牲了个人幸福的女子,还算是幸运的,她嫁给了跟她遭遇差不多的父亲。父亲上过五十年代的中等师范,却因为家庭贫寒没有读完。父亲的父亲,也就是我从未谋面的爷爷也是早死。父亲只好承担起拉扯两个弟弟的家族重任。父亲属牛,他像牛一样不加反抗地承担起生活加在他身上的重负。中等身材的父亲偏于瘦小,从来没有长成一个胖子的机会。父亲是一个强悍的劳动者。只有劳动没有娱乐,他的享受就是烟酒,还有读书报,看小说,听收音机。父亲运用一个共产党员的意志力,背起运送谷物的上百斤重的夹背,从山下运到山上晒谷场,总是汗如雨下。他拿毛巾揩完脸上的汗水,坐在桌前看书的时候,就恢复了大队会计的身份。当一天的劳动结束,所有人的意志力都消磨殆尽的黄昏到来的时候,他就坐在窗前看《半月谈》之类的书。看书的父亲有点像一个文人,比如颇有男子汉风骨的鲁迅:面目像,身材像(猜想的),吞云吐雾时也像(父亲吃卷烟)。鲁迅死于1936年秋天,父亲生于1937年夏天。
父亲三十四岁的时候,跟三十岁的母亲生下了我。现在,我是他们四个女儿当中唯一有公职的。我的姐妹们飘蓬一样天南地北,有的甚至一直处在游移的状态,节假日只能用电话慰问父母。我离父母近,尽孝机会多,听母亲私房话的机会也相对比较多。
母亲居然有一个女友:这个事情似乎很奇怪。自打我出生,母亲就是我头顶上空的太阳,我无法想象,她怎么可能成为别人的太阳。母亲在家宴请宾客是常有的,她亲自招待过形形色色的客人:乡干部,邻居,孩子们的同学和老师。她还亲自操办过大姐的婚事。但我想不起母亲在家专门宴请过什么女客。我不大相信母亲有过那样一个敢于水葫芦一样自我膨胀自我扩张的女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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