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酥手.凉州酒

　　红酥手.凉州酒
　　小时候，一到夏天，奶奶就在一只芨芨编的筐子里，铺上厚厚的麦草。然后，用铁锅煮麦子。等麦子煮开了花，滤去水分，和麸皮掺在一起，搅拌均匀。放在那个筐里，再用塑料布或是白布裹起来。放在屋顶上，日日暴晒。
　　我非常好奇，每天走过，总要仰起头，对那个筐子审视许久。但无法推测，捂在那个筐子里的麸皮和麦花之间，究竟会发生一些什么。
　　凉州的夏日，干燥炎热。不过几日，筐子变了形。边缘，有一些黑色的液体渗出，很快，被太阳晒成了一个黑圈圈。奶奶在我不注意的时候，上去加一些水。她从来都不让我们动那个筐子。
　　又过了十几天，奶奶从屋顶上取下那个筐子。我紧张地盯着看，麦草已经变黑了。捂在里面的麸皮和麦子，变成了一个发霉的大黑陀螺。我问奶奶，这是什么。奶奶说叫曲子，用来酿酒。
　　那时，酒对我是一个非常遥远的概念。尽管，逢年过节的时候，父亲也从附近的小买部里买来几瓶，和亲戚朋友在家喝。但总觉得，酒是从遥远的地方造来的，装一个又一个的玻璃瓶子里。却从来也没有想过，酒，还能以这样的方式酿造出来。
　　奶奶把那个发了霉的曲子陀螺捣碎，和上水，又加上了一些酒糟子，就又把它们捂在一起发酵。
　　某一天，屋子里，忽然着飘散着某种清冽的香味。淡淡地，散发着一种神秘的清香，若有若无，沁人心脾。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月，一切散发着食物味道的香甜，都令我非常的着迷。我就象一只小狗一样，觅着香味，一步一步找过去。
　　在老屋墙角的那个木柜里，有一个透明的玻璃瓶。它，神秘而亲切,静静地躺在麦子堆里。瓶里，装着一种透明的液体。而我闻到的那种香味，正是这个瓶子发出的。
　　那种香味太透人了。我感到，胃里有无数只小虫子，正悄悄地爬出来，向那个瓶子走去。
　　我用力的抬出那个瓶子，拧开了瓶盖，对着瓶口，狠狠地喝了一口。一股辛辣的液体冲口而出，在我还没有来得及回味的空儿里，它，已经顺着我的喉咙下去了。
　　不一会儿，一种神奇的感觉，从我膝部的某一个关节开始，渐渐弥漫全身。身体，忽然变得无比轻盈，双脚如同踩在棉花上一样没了力气。心，如同那神笔马良笔下的一根羽毛，轻轻地，轻轻地，随着风飘走了。
　　那是我第一次醉酒的经历。
　　但那时，我不知道，离我不远的凉州城北面，有一个地方，也正用这种古老而神奇的方法，在酿造一种纯粮食发酵的白酒——它有一个享誉全国的名字“武酒”。只不过，它的规模大一些而已。
　　二十岁的那一年，远走他乡。临行前，父亲将二瓶“凉国春”装在了我的背包里。我极力拒绝，因为我觉得，一个女子，背着的行囊里，除了书，应该就是与女子有关的东西。装上二瓶子酒，算什么呢？父亲执意让我背上，他说，到了那里，也许用得着。那时年轻，不懂父亲话的含义。
　　那里是藏乡，交通不便。我被分到了一个偏远的乡村小学里。来去县城，要等好久，才能坐上一趟进城的班车，加上语言不通，生活习惯诸般不适。一个阶段过去，我就产生了想逃离的想法。
　　父亲常给我写信，时时询问我的生活状况。后来，当他知道了这一切之后，委婉打听到，有一个靠县城较近的乡上，有一个姓王的书记，是凉州人。就让我把那二瓶酒送去。
　　那个书记，面色黝黑，表情冷漠。和当地的藏族人也差不多了。当我说明来意之后，他象所有当权的人一样，开始寻找各种借口推委。
　　我将那二瓶酒摆到了了桌子上。一看“凉国春”三个字，他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那张黑黑的脸上，也泛出一种迷人的光泽。他用发抖的双手握住了那个瓶子，嘴里喃喃地说：凉国春呀，凉国春。然后，他就一口答应了。不过一月，我就从那个遥远的乡村学校调到了县城了。
　　后来的某一天，书记打电话叫我，说要搞个凉州老乡聚会。席间，书记珍宝般地从柜子里拿出了那二瓶酒，给每一个人斟了一杯。那一天，我们都喝醉了。几个老乡，说着硬梆梆的武威话，划着凉州大拳。还有一个，即兴唱起了凉州小调《王哥放羊》。几个人，三下五除二，就把那二瓶酒喝完了。言谈之中上，才知道那个王书记，已有好几年没有回过老家了。
　　有一年回家，见桌子上，放着几个红艳艳的酒瓶子，喜气而好看。细细一看，名字叫松鹿大曲。才知道，家乡的人，这几年又换了一种酒喝了。弟弟说，那是武酒厂的，和凉国春是系列酒。
　　辗转几次，终于回到了离故乡不远的一个小县城，也是藏乡。
　　藏地寒凉，许多人都喜欢喝酒，尤喜白酒。小女子喝酒，不会是大碗大杯。三五友人，浅酌慢饮，“红泥小火炉，绿蚁新焙酒;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三盏五杯，已足已。说几句知己话，谈论一下工作，生活，不觉一日过去。酒至微熏，情到真处，一切都刚刚合适。
　　前年春节，有凉州友人来访，带来二瓶“武坛藏酒”。一阵寒喧之后，友人打开了酒盒。我一看那酒瓶，腹部鼓鼓，颈部细小，上面还刻画着牡丹，非常可爱。顿觉十分喜欢。盼友人快快将酒喝完，把那个瓶子归我，正好与我的青花瓷瓶放于一处，相互娉美。
　　朋友见我喜欢，非常得意地给我介绍了这一个瓶子的设计理念：酒瓶，是根据西夏鼓腹酒瓶设计而成，继承了西夏瓷剔花工艺，整个酒瓶由“牡丹”、“如意”等西夏常用元素构成。“四系”即酒瓶四耳意为四季；酒瓶意为：平安，四系酒瓶寓意为四季平安。肩部团花是“如意”造型，寓意“寿”；腹部牡丹图案寓意“福”，意为：大福大贵，亦叫富贵牡丹；两侧斜线纹代表道路宽广多样，是通往光明的道路，寓意“禄”，意为富贵之路、吉祥之路、平安之路，还有官路之意。括号中间或其它图案内刮掉的部分叫开光，意为：光明。此“四季平安”瓶乃“福”“禄”“寿”的完美体现，瓶形大方，线条流畅，造型规整。
　　朋友的一番解释，令我喜不自禁。急忙拿出自己藏在柜子里的一对玉洒杯，给朋友斟了滿滿一杯，自己也倒了一杯，和朋友一饮而尽，但觉入口醇厚绵甜，丰满细腻，柔和舒畅，不似藏酒那般的浓烈。
　　朋友走后，我将那一对瓶子收藏起来，与青花瓷遥遥相对。一红一蓝，又喜气，又安静，真是十分的美好。
　　初夏时候，应好友之约，去核桃园观赏牡丹。看满园牡丹芳菲，禁不住又想起家中的那一对红花瓷酒瓶来。
　　赏得累了，到园里酒摊小坐。
　　邻桌，有二个男子正在喝酒。“哥俩好呀！六六的呀！”、“五魁手呀！福满堂呀！”，呼五喝六，大声野气。桌上，放着一瓶武酒。细看，上面有一个“礼”字。原来是武酒系列里的“礼武”酒。二个男子，已喝得满面通红，醉态嫣然了。一边，置着二杯老茯茶，还有一碟卤肉。
　　酒桌旁边，有一个青铜酒女雕塑。身体丰满，体态雍容的汉代女子，正怀抱着一个大酒坛子，笑吟吟望着他们，似时刻准备要把坛里的酒倒给他们。
　　古城凉州，到处都有酒的痕迹。
　　去西夏博物馆，看到那里有一幅西夏蒸酒壁画。上面二个女子，面对面，半跪着酿酒。旁边，有一些简陋的酿酒设备。二个女子，形态自然，表情恬淡。那一瞬间，小时候见奶奶酿酒的一幕又涌上了眼前。同时，那一种晕晕的，踩在棉花上的感觉，又一次升腾起来。
　　人到中年，许多的时候，好象在回顾中渡过。一份曾经的记忆，一次难以释怀的爱情。总要在某一个日子里，现场般地再现在你的心头。那样的时候，心很痛，也很软，人变得忧伤而脆弱。就想一个人静静地坐着，放上一支缠绵的曲子。而若有一杯薄酒，轻轻地呷上几口，在某一种眩晕之中，享受一下东蓠把酒黄昏后的伤感，往事也就如风而过了。
　　经年后的某一个秋天。在西夏国的一个园子里，与我钟情一生的男子相遇。那时，他已霜染双鬓。但一袭青衫，却还是年轻时的模样。他，举起玉杯，迎风长啸。在一面青砖古墙上，挥笔写下：红酥手，凉州酒……。我，鬓间一朵黄菊，眼角一滴清泪。
　　秋风劲吹，大雁南飞。我和他，在凉州大街上当垆沽酒，度过人生最后时光。
　　 [ 本帖最后由 文珺 于 2013-6-7 12:33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