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扇木窗
2022-01-05抒情散文程贤富
老家有一扇木窗,它是我们一大家人进行廉洁教育的活教材。跟其他家庭的木窗相比,我们家那扇木窗的底部正中间,却多出一个正方形的小窗口。小时候,我常从那个小窗口钻进屋里去。不是出于好玩,而是因为买不起门锁。本来家里穷得叮当响,根本就勿需上锁。但门……
老家有一扇木窗,它是我们一大家人进行廉洁教育的活教材。
跟其他家庭的木窗相比,我们家那扇木窗的底部正中间,却多出一个正方形的小窗口。小时候,我常从那个小窗口钻进屋里去。不是出于好玩,而是因为买不起门锁。本来家里穷得叮当响,根本就勿需上锁。但门还是要关上的,不然野狗会钻进去偷吃那可怜的食物。弱者出智慧!家里人出门时,便用一条板凳由里向外顶着门板,回家后再轻轻推开。有时由于门板顶得太死,无论如何也推不开了,家人便抱着我从那个小窗口钻进屋里,端开板凳。每次我都要卡在那个小窗口里,苦苦挣扎好一阵,但最终还是有惊无险地钻了进去。
那扇木窗是由董家坝煤厂制作的。煤厂增设那个小窗口的初衷,并非方便我们拿钥匙,而是为了卖饭票。
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煤厂在最高峰时究竟有多少工人,连管理者都没有准确的数据。有的说两千多,有的说三千多。问厂里的老工人,他们会形象地告诉你,头天将煤厂及周边的所有厕所都挑空了,第二天又会堆得冒尖。
食堂是二十四小时营业。早餐还未结束,吃中餐的又排起了长队;中餐还未结束,吃晚餐的又排起了长队。一天到晚都有工人前来就餐,压根儿就分辨不清,哪个是早餐,哪个是中餐,哪个是晚餐。
风华正茂的父亲,当时正在煤厂的伙食团里当会计。煤厂人满为患,住房尤其紧张。我们的老家就在煤厂附近。伙食团没有地方卖饭票,父亲便将家里唯一的一间偏水房腾出来,借给了伙食团。于是,我们的家便搬到了另外一个村庄。
那扇木窗,就是煤厂制作好以后,安装在我们家那间偏水房上的。工人们在木窗前面排着长长的队伍,先从小窗口里递进钱款,接着又从中取出饭票。
正当父亲的事业如日中天时,他却因为贪污粮食而被下放回家当了农民。
那间偏水房,煤厂也及时地归还给了我们家。镶嵌在墙上的那扇木窗,煤厂也没有无情无义地将其抠走。那扇木窗,曾经亲眼见证了父亲,是怎样从人生高峰跌入万丈深渊的。因此,回到农村的父亲,只要一看到它,便会想起那些风光无限的往事。一想起那些往事,父亲就会一边长吁短叹,一边眼含热泪地向我们讲述,说自己并未贪污粮食。父亲有时也在外人面前唠叨。可是,人们当着他的面总是装出很同情的样子,说:“程会计,你是个正直人,啷个会做那种缺德事呢?”
等父亲转身离开后,那些人又言之凿凿,说父亲贪污过粮食,还故意披露一些细节给我们听。末了,他们总喜欢用这样一句话收尾:“这个人把算盘顶在头上也打得溜圆,连鸡蛋里也算得出骨头。”
幼时的我,不懂得鸡蛋里能算得出骨头这句话,是好话还是坏话。父亲把算盘顶在头也能打的事,我也未曾见过。我只是时常看见,父亲从别人手里接过一长串数字,蹲下衣衫褴褛的身子,将积满灰尘的算盘,往坑坑洼洼的地上一搁,再噼哩叭啦地随便拨弄几下算盘珠子,结果便出来了,并且百分之百准确。
一天,父亲不在,我们兄弟姐妹七个,忽然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父亲的隐私来。我们将父亲碎片化的回忆加以拼凑,再融入其他人的只言片语,真相终于浮出水面。原来父亲不仅是个大贪污犯,而且我就是他贪污的活证据。
当年董家坝煤厂搞得是热火朝天的,然而好景不长。受三年自然灾害影响,工人的口粮是一减再减,到后来几乎濒临断炊的边缘。工人们意见很大,矛盾一触即发。厂长为了转移工人们的视线,就暗地里指使心腹散布谣言,说大家吃不饱的原因是粮食被身为会计的父亲贪了污。此言一出,群情激愤。从此,父亲成了工人们的出气筒。侮辱,谩骂,殴打,不一而足;燕子扑水,拉弓射箭,种种酷刑无所不用其极。不管他们使用何种手段,父亲始终没有屈服。
为了让父亲认罪伏法,厂里决定召开千人批斗大会。批斗会上,厂长首先发了言,他要求父亲认清形势,坦白交代罪行,以争取人民政府的宽大处理。
厂长的话还未说完,父亲就一口顶了回去:“我这个当会计的只管账不管粮,从哪里去贪污呢?再说,厂里每天进多少粮食,出多少粮食,都有账可查,你们总不能凭空诬人清白呀?”
工人们异口同声地吼叫说:“谁不知道你把算盘顶上头上也打得溜圆,暗中将账做得平平的,我们能查出什么名堂来呀?”
批斗会开了一个多钟头,父亲依旧没有低头。如果父亲拒不认罪,厂长就下不了台。在这个节骨眼上,厂长突然派几个工人跑到我们家里,将身怀六甲的母亲架到批斗会现场。
阴险狡诈的厂长,一会儿凶巴巴地指着父亲的鼻子,一会儿又凶巴巴地指着母亲的鼻子,骂骂咧咧地吼道:“大家都知道,近三年来,我们厂里所有的男人,一个个都跟太监一样,睡在老婆身边连反应都没得;我们厂里所有的女人,一个个都不来月经。哪里生得出孩子来啊?请大家看看,他们一个红光满面,一个挺着大肚子。请你们说说,他到底贪没贪污粮食?”
见厂长说到点子上了,父亲也下了实话:“粮食,我倒是没有贪污。只不过一钵饭吃不饱,每顿我又多吃了一钵。”
台下饥肠辘辘的工人们听了,他们每一个都在心里盘算着,似乎父亲多吃的那一钵饭,正是吃的他的。于是,他们争先恐后地冲上去,将全身的力量汇聚于十指紧扣的拳头,而后雨点般锤打在父亲身上。
还在娘肚子里的我,成了父亲贪污粮食的活证据,父亲哑口无言了。
接下来,厂里便以特殊时期,多吃多占也是一种贪污行为,不惩罚不足以平民愤为由,给父亲定了个贪污粮食的罪名,下放回农村老家,进行劳动改造。
将事实真相弄明白后,我们七姊妹一致认为,父亲就是个大贪污犯。其他人连小命儿都不保,你还有精力生孩子,跟现在贪污几十亿几百亿的人,有何区别呢?他们贪钱的终极目的,不也是为了把日子过得比谁都舒坦吗?
正当我们讨论得沸沸扬扬时,父亲不知是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站在我们中间了。我们一起向父亲谈了上述想法,希望他正视自己的错误,再也不要当着我们的面开脱罪责,在我们心里播下仇恨的种子。按照父亲以往的脾气,他不光不会认错,还会大声斥责我们是一群白眼狼。
“你们的话,我在外面全听到了!”父亲说这话时,眉宇间仍然隐藏着许多无奈。然而父亲接下来的一席话却令我们大吃一惊,他竟然坦然地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就在兄弟姐妹们叽叽喳喳地规劝父亲时,我自始至终一声未吭。要是父亲不贪污,能有今天的我吗?我只好选择噤声。
当父亲坦承了自己的罪行后,屋里的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也一下子活跃起来。兄弟姐妹们,还没大没小没心没肺地嘲笑起父亲来,说他哪里像个贪污犯的样子,吃的在口中,穿的在身上,连门锁都买不起。
改革开放后,我们家那间偏水房被拆掉,改建成了三间大瓦房。那扇拆下来的木窗,又安装在新房上了。新房刚落成不久,父亲就去世了。再后来,我们全家人又陆陆续续走出这栋大瓦房,到全国各地安了家。但是每年春节期间,我们又会拖家带口,从全国各地赶回来,齐聚在那扇木窗前面,拍照留恋。
如今,我们家已经发展到四十多口人了。有一年春节,当我们又齐聚在那扇木窗前面拍照时,经过深思熟虑的大哥,提议将那扇窗子当成活教材,进行廉洁教育。他说,前车之覆,后车之鉴,我们要牢记父亲的教训,一辈子不贪不占,永远洁身自好。
我们纷纷举起双手,表示赞成。
退休之前,我在单位也担任过十几年会计。尽管每年都有数千万资金从我手中流进流出,但我却从未动过歪脑筋。每当有人喊我“程会计”时,我就会想起以前人们给父亲喊“程会计”时的那副嘴脸,就会想起那扇木窗,就会想起自己是父亲贪污的活证据。每每想起这些,我便在心中暗暗提醒自己,千万不能走到父亲那条老路上去。
几十年来,我们这一大家人,无论人处何地,身谋何职,官居何位,都没有一个违法的,更没有一个犯罪的,甚至连诫勉谈话也没有过。这都是我们利用那扇木窗,进行廉洁教育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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