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的生活

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莎士比亚语录 有些词语是禁忌。我在没有它们的地方看到它们。 仿佛，这个词就是禁忌。类似的还有，好像。

我敢确定，哪怕是眩晕之感，也要说得确定，而不是借助那些形式化的连接词——仿佛，或者好像，如同，比如。那些长得相似的姐妹，都是那么浑沌，浑浑噩噩，什么思想也没有，棱角也没有，锋利的感觉也没有，疼痛的感觉也没有。文字不能容忍高度的相似性。只要是身体或者心灵的经历，那就是现实，那就描述事实，直截了当。文学是现实。如果是姊妹花，大姐能干，二姐漂亮，三姐憨直，小姐姐聪明，他们都是生龙活虎，实实在在。连感觉，也是及物的，不用搜索枯肠、费尽心机去词库里找相似的形容和比喻。 尖锐的呼啸，奋力的嚎啕，这就是我此刻的真实心境。夜足够深，夜足够静，我在文字里看到了另一个自己。我看到了我悲惨的生活。而这种生活正是文字造成的。无选择就是我的命运。文字就是我的命运。抓住文字，我就把生活变成了战斗。我需要为生活寻找意义，文字则是呈现意义的方式。如果文字陷我于悲惨的生活，那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宿命。“足不出户的日常生活”，正是我“地窖公民”“影子生活”的写照。外面世界的精彩，我无福领略。蜗居中而得以苟全，未尝不是一种功德圆满。福分来得太多太早，危险也孕育其中。躲在家里抵抗疫病，也有增重颓废的危险。 已是凌晨时分。我还兴奋不已，碰错了某个神秘机关吧，忽然发现了写作的秘密，笔端流出这么多激越的文字。真的是用笔写的。文字，就是这样的，是纸面上的线条，流动的绘画。就这样，个性的行楷字打动了我自己:这是一个创造，我第一次这样欣赏这个。看来一种文字一种气场。我是被《杜拉斯传》扉页的几句话打动啦！多么喜欢它，多么幸运这时候读它。 “写了那么多东西，我将自己的生活变成了影子的生活；我觉得我不再是在地面上行走，而是在飘，没有重量，四周也不是空气，而是阴影。如果有一束光进入这阴影，我会被压得粉碎。” 看吧，这是怎样的抒情！影子连着影子，阴影连着阴影，最后一句明显就是谢斯底里。对了，这就是文学气质！多么神秘的文学语言。 如果有一束光进入我的世界，将我压得粉碎，那束光会来自哪里。我问自己。完美的设问。没有一个废字。 然而，“仿佛”，也不是什么必然的禁忌。当我再回头看到另一句话的时候，我明白了这一点。

“我觉得自己仿佛在梦游一般，弄不懂什么是故事，什么是生活。” 这与我最初的想法自相矛盾。但是我真的一瞬间又想到了事情的另一面，我只得自打耳光，说:词语没有禁忌。 目光停留在这三句话上面。我只有目瞪口呆的份儿。有什么地方被狠狠地击中了？穿透灵魂的那颗ZD，不是“仿佛”这个比喻词，而是那个活生生的、而且永远生活着的喻体——梦游。 写作者无法接受生活本身，无法体验社会关系的时候，就只能揪着自己的头发或者揪着假想敌的头发摔跟斗。形式上的自我斗争永远不是惨烈生活的真实图景。要突破写作的瓶颈，唯一的途径就是去生活，寻找水源或者寻找光荣，深入生活或者拓展生活:这是作家的使命或者宿命。 除非你有丰富的想象力，不然你就先去丰富生活力，只要你足够的敏感，就会有足够的发现。 我从来没有过梦游的经历，可是我天然地可以认同这种感受。如果没有善感的心，这个世界不会变好。虽然有人说，小说使人堕落，可是小说也使人心灵柔软；看到感情和社会的真相，人就不那么偏执。小说的劝谕和治愈功能，甚至堪比宗教。 此刻是深夜，此刻我在床上。此刻我有一本书，一支笔，几页纸。此刻，我感到人生心酸而饱满。此刻我的身体躺在床上，我的灵魂已经去了黑夜中。现在正是过渡时刻，我的灵魂没有安宁，它已经做出选择，它正准备以一个服从的姿势，披着影子的外衣，从纸上退出，从床上退出，隐身到无尽的黑夜里。 影子题材，甚至把童话世界都占有了。稍加搜寻，众多电影扑面而来。影子戏。影子人生。偷影子的人。影子恋人。影子传说。影子大人。影子大地。影子部队。影子受到追捧的程度，可见它具有折射人物个性的特点。在人与人发生直接联系之前，人的影子就可以传达相当丰富的信息。 童话和电影艺术中被寄托了丰富思想的影子，其实代表了人的灵魂。可以形象的说，影子是灵魂的外衣。印象深刻的一个影子故事，是影子变成了人的主人，它驱使人像魔鬼一般为非作歹。真的，我们有时也不得不活成影子的奴隶。人脸上烙印着理想和现实的双重标记，灵魂和身体哪一个更像影子呢？灵魂是影子的宿主。伟大的生命，永远带着自己的影子，带着神秘的暗示，隐于万物之中。 人从娘胎里出来便开始了带着影子的一生。影子是陪伴是证明，有时也是负担。对于有些记忆深刻、想象丰富的人，无影的人生更令人恐慌。在城市美轮美奂的霓虹灯下，我不敢忘记自己的影子。真正意义上的作家，是那些在睡梦中也忘不掉自己影子的人。

2020/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