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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千里送媚娘

2022-01-05叙事散文王建中
何二扣无师自通,从小就善弹拉吹唱,在社会上混了几年,三教九流,结交了不少朋友,拜过码头,入过行会,染了一身江湖习气,却没个正果,就做了戏班主。
游棚轶闻那时的蒙、晋、陕一带,唱戏的班子很多,一般分为三种。一种是阵容比较整齐,演员带后场加起来……

何二扣无师自通,从小就善弹拉吹唱,在社会上混了几年,三教九流,结交了不少朋友,拜过码头,入过行会,染了一身江湖习气,却没个正果,就做了戏班主。
游棚轶闻
那时的蒙、晋、陕一带,唱戏的班子很多,一般分为三种。一种是阵容比较整齐,演员带后场加起来也有十几个人。道具行头齐全,以戏场戏台演出为主。班里的人员也相对固定,都是职业性的,一年到头都唱戏。有名的班子有水上漂班、草上飞班、张金花班、杨兰兰班、大桂红班。第二种是临时班子。大家平时都另有职业,或种地,或放牧,或做小买卖。农闲和逢年过节时,临时凑成一个班子。人数可多可少,没什么道具,随处演出,不在乎场地,只要有人听,麦场上架一块门板,便是戏台。戏都是听来的,唱着唱着会把这一出戏里的词接到另一出里去。听的人也无所谓,只图热闹,并不计较。扮相好的演员尚可,扮相不好,就压不住台。台上的多情公子左顾右盼,抚掌大叫:“妙哇!”台下便是一片哄笑;还妙哇,都老的没牙了!台下一片闹,台上照演不误。“草台”班子,便是它了,反正搭也容易,拆也容易。还有一种班子,称打“玩艺儿”班(二人台),每班六、七人、三、五人不等,走村串乡,“打土摊摊”演唱,从来没登过戏台。听听剧目就知道是什么成色了,《走西口》、《探病》、《思凡》、《下山》、《开缸房》、《叫大娘》之类,演出中要演好多牌子曲增加气氛,牌子曲演奏技艺十分了得。这样的班子,个个身怀绝技,高人辈出,常常是藏龙卧虎之地。他们行动方便,演出自由,人员少,收费少,从不讨价,任由主家剃度。 旧时演员的搭班并不固定,要看演员的取舍,也要看班主是否聘用,是否预付定钱,班主演员均自行选择。一旦约定,不能违约。演员虽然是流动的,但各个班子,一般都有班底。戏班里红、黑、生、旦、末、净、丑分布均匀,各行其是。戏台附近,一般都有一两间土房,这便是演员的住处,也称下处,或称禅房。演员就在这里住宿,女演员如觉得起居不便,便在墙角拉一块帘子,就算与男演员隔开了。夜戏唱罢,已是午夜,但人们并不安睡,或品茶、或抽烟、或开小灶、或算卦。搓纸牌、摸毛鱼、聊闲天、抬死杠、比放屁、吹老牛、斗干酒、晒嫩草,谁也不理谁。隔一块布单,女演员居然可以和情人同寝,娇息鬓喘,视若无人夜深,睡梦中男演员有时将胳膊腿伸过来,被女演员重重惯回去,再伸过来,就不客气了,拔下髻子狠狠戳下去,男演员“唉吆”一声:这蚊子,贼狠!女演员听了,差点没笑出来。
何二扣班属第一种,晋剧剧种,俨然大班,赫赫有名。
旧乡神社 旧戏台多建在沟沿塔畔或梁峁的脊背处,不经意,就会撞上一个个孤零零的戏台。台顶上杂草横生,附近也不见人家。因是神庙会社而建,故多避开村舍。戏台正面,总有一个庙宇。戏台格致、大小也大抵一致,砖木结构,台高三至四尺,台口两根圆柱,歇山脊顶,出檐伸展,台深面阔,后台与前台一墙之隔,耳目相通。后台供演员化装、过场用,台上左右各有一门。左为上场门,门眉书匾:出将。右为下场门,门眉书匾:入相。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绿林强盗、奴仆衙役,出入其间,阴晴圆缺,荣华富贵,贫贱寒苦,生死浮沉,戏台大天地,天地大戏台,灯火阑珊的地方处处绝响。
演出也多为传统历史剧,分为本戏与会戏,本戏就是大戏,时间一般为三小时,有朝有代,故事完整,矛盾叠出,连续紧凑,曲折生动,也称折子戏。会戏是中、小戏,时间约一小时左右。会戏多独立成篇,汇篇为章,随意组合,类似今天的歌舞,一般供乡村演出,称会戏。旧时演出,多是神社会戏,戏班要赶台。会戏多为固定日子戏,也称死日子戏,老百姓称赶会,也便是社戏。正月十五元宵节,为社火戏,也是神戏,最隆重,各地以龙船、高跷、磟碡相助,花灯为辅,焰火相贺,普天同乐,神社兼之。二月二谢龙王,各地风俗相同,恭请龙王,施雨著流。戏开龙颜,鼓乐龙心,皆为大戏。三月三拜山神,丝弦管竹响亮一方,三日不绝。三月二十五岳王庙隆主,一派歌舞升平,百姓开颜,田畴生财。三月二十八天齐大圣显灵,祀戏热闹,山野春晴。四月八奶奶庙求子,愿戏不断,你方唱罢,她又登场,是女儿家的天下,风情万种不说,也是戏祖师爷的节日,戏班云集。四月十四日吕祖庙开稷,放焰口,无戏不成,佛家道士、喇嘛尼姑,济济一堂。五月十三关帝庙晒财神,戏是开场锣鼓,锣鼓威风,财神才威风,惊天动地,响器天下。六月十三火神庙,戏要连本,连唱三日。火是万物之灵,延出此风,万人来集,众妙跸集,群山回应,颇为热闹。七月七各地召庙跳鬼,准格尔召最隆重,好戏连台,一个班子不够,三个班子同时开演,愿戏亦隆重,院本汇科,好戏连台,为娱神圣要唱一台大戏,也是演员一展技艺风光之时。八、九月间开镰抢收,忙年时刻,戏便少了一些,但戏班也不消闲,只是戏价低一些罢了。乡村麦场,处处戏台,场场和声,丰收带来了好心情、好景象。十月茬罢,地净场光,五谷丰登。天气渐冷,诸神已酬谢,唱戏便到了尾声。那些一年中没有请戏班的地方,便要补上一台“茬罢戏”,为各色各样的神树、神山、神水演一场酬恩戏,山水喧闹,人声鼎沸。朴素的愿望,蕴含着厚古仁心。这时,各地的龙王庙就再一次热闹起来,也不讲究日子了,想唱就唱。春天给龙王唱戏,祈求的是一年的风调雨顺,秋天给龙王谢恩,感激五谷丰登,顺便给龙王许愿,天旱了,届时唱祈雨戏,下雨了唱谢雨戏,愿龙王救万民,鞠躬尽瘁。十一、二月唱戏,多是还愿,没时间要求,戏班一到,开场亮调,本戏、会戏、二人台无妨,纯粹图个热闹。一年四季,不论生活苦乐,日子丰歉,除了数九寒天冰雪封门外,各地都要请一台戏。戏唱好了,神仙就满足了。这些定期的庆祝活动,逐渐成为庙宇的典礼,红氍毹上,准确传神的程式,喜闻乐见的故事,以霓裳尧曲,故国衣冠演绎,轮番上演,承续继久,敬神也娱人。久而久之,看戏已成为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种精神生存方式。黄河岸边一座戏台上的一副楹联概括的好:
一樽流水再樽月 半日清风半日云
人们也借唱戏神社之时,从山乡野地来到戏场,享受一次文化娱乐,了解一点朝代更迭、君臣将相、伦理纲常,领悟一点人生道理。戏场便是“会客厅“,三姑六舅二两姨、叔伯兄弟大姊妹,家长里短,婚丧嫁娶,猪羊鸡狗,情长时短,说不够、道不完,其乐融融。男女青年们,出出进进,看戏为名,逛会是实,只是想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寻个意中人。会场外,常常见男的给女的一个铜戒指,女的给男的一个布荷包,有情有义。有的甚至偷偷到沙蒿林里幽会,你拉我的手,我就要亲你的口,便也订了终身。
戏场里也有小商贩,背包或摆个小摊,兜售一些针头线脑之类的东西,或卖几条麻花,几根麻糖。看戏的人大多带了干粮,两颗煮鸡蛋,一块荞面饼。看戏是福,眼饱肚也就饱了。一天里,货物无人问津,商贩就灰头土脸,但这也并不妨碍他们开心,锣鼓一响,他们就满脸是笑了,也就顾不上关心他的商品了。一会儿再看时,不知什么时候,本来就可伶的那点商品早就不翼而飞,戏正在紧处,顾不得可惜,索性就不去管它了。唱戏的日子,也便是放赌的时候。随便搭一处帐蓬,摆开桌凳,叫宝棚;露天席地而坐,丢骰子、翻红黑板、压骨子,叫宝摊。“免一去二、免三去四”的吆喝声很诱人,此起彼伏。官家有时也做做样子,来抓赌,抓了也没什么,关一个晚上,喂喂臭虫蚊子,放了。何二扣是这里的“赌头“,常常彻夜不归,赌的昏天黑地,忘了去照顾妻子。几场演出下来,大桂红累翻了,连一口热水也喝不上,挣扎着还要演下场。夜戏就更累了,几乎顾不上吃喝,日场才散,夜场即开,几天下来,连丈夫何二扣的人影儿也不见。
红氍毹上 大桂红喜欢穿一双红鞋,这也是她艺名的由来。普通百姓便以坤角名角呼为班名。大桂红班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活跃于蒙、晋、陕一带的著名戏班,班主何二扣。大桂红是艺名,本名张玉成。听名字很像个男人,以坤角胡生著称。台上,扮相英俊、魁梧,一招一式,颇见功夫。唱腔圆润,音域宽展,很有吸引力。擅唱《阎德骂殿》,一派男子气概。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个英武的男演员。台下,见了本人,不觉一惊,颀长的体态,白晰的皮肤,脸上一对酒窝,俏俏丽丽的神情,秋瞳婉约,妩媚动人,举手投足,清清婉婉,风姿绰约。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蒙、晋、陕戏剧舞台上颇具人气的女演员。这人气来自两方面,不用说,漂亮是基础,另一面是她的性格,见谁都嫣然一笑,一对大酒窝如两朵花,温婉可人,一下子就把人与她的距离拉近了,很亲切,很迷人,带了一点点恰到好处的性感,一抿笑迷倒了大半儿男人。大桂红戏路宽广,能工青衣,兼唱小旦。她给观众的最深印象是“哨台”(笑场)。每演一场戏,总要笑上几回。乐戏,不用说,该笑;苦戏,不笑的时刻,她也要不露声色的一笑;台上有引她失笑的事,她笑;台下观众玩笑,她也笑;台上台下没什么可笑的事,只是勾起了她心中的什么事,她也要莞尔一笑,笑得楚楚动人,笑得意味深长。她的笑,洒遍了每一个戏场,洒在了每一个观众的心头。她实在是笑得太美、也笑得太可爱了。戏中,她的一两回巧笑,拔开了观众的心扉;戏外,她含而不露的一笑,朦朦胧胧,似有若无间,将观众的情窦打开了,一身烦恼也便烟消云散。背地里,观众送她一个“媚娘”的雅号,亲切地唤做“大桂子”。暖水乡有个戏迷,只要大桂红演出,每场必到。而到的地方不是台前,而是台后,不为看戏,守在那里,只为看她一笑,然后心满意足地离去,赶四十里山路走夜路回去,第二天又守在了后台口。
大桂红有一嘴细碎的白牙,画龙点晴般为她的笑平添了魅力。仿佛上帝的神来之笔,含眸敛眉的一笑,改变了她的命运,也温暖了很多戏迷的心。看到她的笑,忘却了愁苦烦恼,且随她沉入剧情,自我沉醉,忘我身心。因此,大桂红到那里演出,哪里就会充满和睦之气,这是一个演员的气场,也是一个演员的魅力与天赋,更是一种本领。大桂红发挥到了极致,便也风靡到了极处,她的戏,人山人海,长演不衰。繁花露多,而大桂红却是寂寞的,不慕钱财,不贪风月,梨园倦声,红尘疲色,只想夫唱妇随,红袖添香。无奈丈夫何二扣整天忙着应酬,没日没夜守在宝棚,赌的昏天黑地,根本顾不上关心疼爱妻子。久而久之,大桂红染上了烟瘾,烟灯衍霜,烟榻卧怠。一抹烟色,仿佛雨夜花,为她添上了别样风情,虽让人怜爱,却也生出异色岐香,暗断千娇,百媚失善。不是都像丈夫一样冰冷,知冷知热的男人也有,但终究不能托付一生。眉宇间便蕴了很多愁,枉凝眉,宵眠抱冷枕,春色无人会,却了旧恨,添了新愁。白草萧烟,笙歌沉春,笛声也折柳,怎一个怨字了得。琴弦闲声,溪雪无香,迷情不过是一杯隔夜酒,一饮再饮,终也有倦的时刻。荒了青春,蚀了岁月,这一刻,如刀,铭心,刻骨。都说戏子无情,可有谁又识得心底滋味、胸中甘苦、腑里冷暖呢?!郁面凋花,心涩如槁,别样蕴情,冷了罗裳。一副娇好的面容,台上,被胡须遮住了,台下,被烟枪挡上了,栏杆看遍,玉树失风,无人会。像一朵寂寞的罂粟,美艳,却无露,艳到极处,就要谢了。
戏班就怕白面鬼 时时刻刻都绊腿

为亡灵弹奏


一九五O年十月底的一个夜晚,大桂红终于倒在了准格尔乡间的一处戏台上,终年二十六岁。戏迷们泪洒戏场。到此时,何二扣才猛然惊醒,幡然悔悟。何二扣变卖所有家财,招募蒙、晋、陕一带所有戏班,为亡妻慰灵唱魂。红氍毹上一日里几回绝唱,锦云霓裳半夜中轮番冠曲。与其说戏班是在追悼亡灵,莫若说是在慨叹自身悲凉。三班鼓手彻夜吹拉,为亡灵弹奏;六个戏班昼夜演唱,文场接武场,悲欢离合同泣,阴晴圆缺共悲,锣、鼓、拔、插齐鸣,惊天地、泣鬼神,成蒙、晋、陕一带梨园奇闻。何二扣给妻子的挽联是苏东坡的一句诗:
人似秋鸿来有信 事如春梦了无痕
六天后,何二扣背起妻子,向着千里之外妻子的故地山西省文水县一步一步走去,风花雪月,筚路蓝缕,这一走就是三十四天。跋山涉水渡过了黄河,遭过匪抢,遇过寇袭,跌过山崖,落过冰河,误入狼窝,被狼咬去半只耳朵,雪夜迷路失道,差点被冻死……吃尽千辛万苦。途中,好心人为他提供帮助,都被他婉言谢绝。风餐露宿,一心一意,日夜兼程,只身背着妻子回到文水,足足一千三百二十里路。
一九五O年隆冬,在走破六双鞋后,终于将妻子大桂红的遗体和亡灵送回了老家,安葬在父母身旁。何二扣守墓三年,每日为亡妻吹拉弹唱,日日不落,月月不衰,岁岁相继,每年春天遍植桃树,墓地成桃林,遂成传奇。
哥哥心上小爱爱 露水地里穿红鞋
何二扣这一声唱,没有人听见,也没打算让谁听见,他只是唱给亡灵和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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