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白粥
2022-01-05抒情散文远牵
记得那是一个夏天的中午,玻璃罩里的小座钟咔嗒咔嗒地响,手撕的日历用锈铁夹子固定在昏黄的墙上,如果那上面有个日期的话,我想那应该是一九七零年代的某一天,我长得还没有墙角根儿的那簇小榆树高,记得奶奶说那榆树可是跟我一般大的,只是忘了到底是四岁了……
记得那是一个夏天的中午,玻璃罩里的小座钟咔嗒咔嗒地响,手撕的日历用锈铁夹子固定在昏黄的墙上,如果那上面有个日期的话,我想那应该是一九七零年代的某一天,我长得还没有墙角根儿的那簇小榆树高,记得奶奶说那榆树可是跟我一般大的,只是忘了到底是四岁了,还是六岁了。 奶奶记性越来越差了,我的记性也好不到哪儿去,因为那时的我毕竟还在懵懂模糊的孩提之年,并且那时的我总是一天都迷迷糊糊一副睡不醒的样子。 太阳懒洋洋的,蝉儿在老榆树上叫得断断续续,我也刚从一个懒洋洋的午觉中醒了。我揉揉眼窝,眼光从透着亮光的纸窗户上移到两扇开着的木门上,然后是太师椅,八仙桌,桌上就是咔嗒响着的套玻璃的小座钟,小座钟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副巨大的领袖画像,画像上一个老人若有所思地望着我。 这个画像不光是所有人最大的陪伴,也是奶奶的依靠,我经常听见奶奶在这画像前咕咕哝哝地诉说什么。奶奶告诉过我,这是我们最亲的人,所有人最亲的人,最敬爱的最伟大的人。我还记得奶奶叮嘱过我,在画像面前,人们做了不好的事,都一定瞒不过去,说了不好的话,也都一定会被知道。所以在这间屋里,有时候我说话时会说着说着用手忽然捂住嘴打一声哇哇,打一声哇哇后,无论刚才说了什么,所有不好的都会变得好起来的,这也是奶奶教我的。 奶奶说这话的时侯,会抬头眯起眼看着画像,脸上的皱纹己经开成了一朵经过风霜雪雨的菊花。关于在画像前躹躬发愿我也不知道有没有那么灵验,但奶奶经常会在画像前念念有词,她把画像看得像头顶的神明一样,她吃斋守戒,她经常在画像前双手合十,像念经一样咕哝起一段长长的断断续续的说词,嘴唇嗫嚅着翕动一开始往往就停下下来。 奶奶在说什么呢,我好像听到说大海子,大海子是大伯的名字,我从来没见过他,只听别人说大伯在很远很远的云南……然后我又听到了二海子,二海子死了,二海子是十里八乡一呼百应的带头干部,也是奶奶心里的骄傲,但二海子死了,死去好多年了……为这个奶奶的肚里一定叹了好多年的气,这时侯奶奶的嘴是悲伤地瘪下去了的,我看不见奶奶的表情,只能看到她微微摇动的后脑那个熟悉的花白的髻儿。下来就该三海子了,三海子身在大东北的黑龙江,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这位三伯……三海子后面自然就是四海子,己经会数数的我知道这样顺下来准没错儿,果然我听到奶奶说话了,奶奶嘴上说老四,老四是她最疼的老小子,老四也正是我爹,上月探亲回来住了三天刚走……奶奶依旧念念有词,咕哝个没完没了,我的脑袋听得沉沉发胀,我像摇拨浪鼓一样摇脑袋,我觉得脑袋里开始钻进一匹马,马带着我在腾云驾雾,跑着跑着像要飞起来了。 我觉得自己轻飘飘的,迷迷糊糊我看见一块松软香甜的方方的面包,这面包是奶奶的老四,也就是我爹给我从城里带回来的,这面包是多么金贵哦,它不同于馒头,饼子之类,甚至稀罕的饼干也是比不上它的,它松软焦黄,带着一种奇异的芳香,厚厚的方方的中间还有神秘的气泡一样孔隙,不知道吃下去会是什么的奇妙感觉,我也真想象不到世界上怎么还会有这么好的东西,凡是看到它的都会发出这样的惊叹,更难以置信的是这么好的东西竟然只属于我一个人,你说我又怎么舍得吃?我天天都要心满意足看它看上一阵儿,在我目光一天天的啃啮下,这面包一天天也就变得干巴巴了,变的发硬了,直到过了七天,眼看不吃就要硬坏了,我才狼吞虎咽着三下五除二地把面包用舌头扫荡得干干净净,连渣都没有剩一丁点儿。 到底是松软香甜的面包好吃,还是留着直到干巴巴发硬了的面包好吃,我也说不清,我只知道我吃的竟然是一块面包这件事本身就己经十分美好了,我觉得面包无论怎样都是好吃的,因为面包不是什么馒头,饼子之类,它是那么金贵的面包啊! 现在想想,要是将松软香甜的面包直接吃到嘴里,我就该跟院子墙角上晒太阳的那只猫没什么两样了,我一定会被认为是馋嘴猫,而等我把面包放干巴巴了再吃,才会被夸作懂事让人省心的好孩子,吃要省着吃,喝要省着喝,所有的人都是这么说的,奶奶也是这样对我说的。 我打死也不承认自己是只馋嘴猫,但我也想那些好吃的东西呀,我想红红的大苹果,我想嘎嘣响的白冰糖,还有香脆的爆玉米花,还有甜软的桔瓣罐头儿……想起这些来我就忍不住地开始吧哒嘴。 我叭哒着嘴,我饿了,人一饿眼里就会有精光,那个时候我用眼里的精光一扫,就看到了桌子上的大海碗里竟然盛着满满的一碗白粥,白粥在咝咝地冒着热气。 屋子里很安静,奶奶的身影在糊着窗户纸的窗格外的灶间来回挪动,她在着小脚来回忙碌着。我瞟了一眼那碗热粥,遂蹑手蹑脚像小老鼠一样溜下炕席,趴着身子刚好够着桌案。 这是一碗我从来没喝过的粥。它是用白面做的细面儿的粥,而不是用玉米面做的粗粮面儿粥!这白粥滑腻甜润,我尝了一口,舌颊生香,偏偏这会又觉得非常渴,本来我是打算喝一口的,结果喝了一口又想喝第二口,喝了第二口不知不觉就又喝了一半,喝了一半后又开始喝剩下的另一半,直到这碗看着白丝拉垃尝着香甜可口的细面粥被我一口气全装进了自己空荡汤的肚里,我甚至又意犹未尽地用舌头把碗底舔了个溜光干净,像洗过一样干净。 我心满意足地用舌头在嘴上划着圆圈,慢慢思摸着这碗白粥比平常喝的黄米面的粥的种种不同的妙处,不同在哪里,我必得要好好想想,我一边想一边红光满面地望着眼前的画像,画像上的人也红光满面地看着我,我第一次发现,画像上的人比原来更让人敬爱可亲,我心里似乎有点明白什么似地对他说,怪不得奶奶会说天大地大不如你老人家的恩情大,爹家娘亲也不如你最亲! 亲孙女嗳!奶奶在门外在唤我,我装没听见,我正在酝酿自己的小心事儿……一会儿奶奶掀门帘进来,她一眼就看见了桌上的空碗,她有点儿吃惊她马上开始紧紧盯住我问话。 咦,粥呢? 吃啦!我干脆地应着。 你吃了? 不是我!喝下了一碗粥让我浑身长了不少劲儿,忽然有了与奶奶对抗一下的底气。 不是你是谁?奶奶的目光锐利地瞪着眼看我。 他呀!我毫不示弱地指着画像上的人说,一一现在的我应该请求原谅,但也许他老人家不会怪我的吧,他看上去多么可敬又可亲啊。 “扑哧”一声,奶奶已经忍不住笑出了声来,她用手指住我的鼻子说,你这个小赖皮,一会儿功夫就偷喝了这么一大碗白面粥,也不怕烫着了,还不敢紧对着画像打个哇哇! 我偷看了一眼奶奶,奶奶的眼虽然老花了,但她笑吟吟的眼神分明在告诉我,她什么不知道? 我只好打了一个长长的、长长的哇哇,说实在的我有一点难为情,我等着奶奶责怪我,但奶奶只低下头看着我,好喝吗?我马上回答说,好喝得不行,白粥比黄粥好喝,我头一回一喝白粥啊,我也还没喝够! 奶奶乐了,放大了嗓门说,没喝够以后咱们就再做! 我又开始吧哒嘴,奶奶的话让我心里一时升起了数不清的好念想! 但到后来,我却再没喝过奶奶做的白粥。一一一是当时白面供应太少,二是因为后来我知道的一个情况就是那碗白原是要先放在画像前供一会儿,等晾凉一些专门给爷爷补养身体喝的,没成想叫我喝了个净光。 让你得了个狗欢喜,奶奶似笑非笑地这么说着我。 奶奶己经离开我三十多年了。 现在我会偶尔想起奶奶,想起奶奶的时候,不知怎地想到的就是这一碗白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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