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的巷子

本帖最后由 木门长子 于 2016-8-18 07:23 编辑 <br /><br />　　
　　那条巷子不长，却印证了她的人生。
　　刚出现在巷口的时候她零岁，眼睛没有睁开，眉毛和头发都是稀稀拉拉的，只有脸儿很白，颊上细细观察还带有两团红晕。她的手儿小小，脚也是一点点，整个身子蜷缩在薄被子里，就连身上的衣服也分不清哪里是裤筒哪里是袖子。她均匀地呼吸，鼻翼微微翕动；她伸长了耳朵倾听，虽然那个时候她什么也听不见。父亲，母亲，还有许多其他的亲人站在她的身边，脸上带着笑，口里吟送着祝福。她能感觉到空气里暖暖的风在徜徉。
　　她轻轻地蠕动，口里开始有了细微的声音，后来那声音越来越大，竟像在向整个世界宣告了。周围的人愈加忙碌起来，拿奶粉的拿奶粉的，找水的找水，实在插不上手的人就站在一边微笑。“你看，她真是一个漂亮的孩子。”“嗯嗯，简直跟她的妈妈长得一模一样！”于是，躺在床上的妈妈开心地笑了，在一片祝福和赞美声中合上了疲乏的眼睛。
　　她一点点长大，50公分，60公分，70公分……白色的墙壁上用小刀刻出长长短短的印痕，每一条印痕都记录着她的成长。她的头发越来越浓密，扎成小辫子，或者随意地披散开来。穿着白纱裙在黑夜里漫步的时候，妈妈会夸她是小仙女。她看动漫片，在看到激动的时候会落下眼泪。发现这种情况的家里人互相传送这件事，人人都说，“瞧，这么小的人儿，她就看得懂剧情。”她唱歌，能记住动漫片里播放过的每一支插曲，身子一扭一扭地随着鼓点晃动，一下一下地打着节拍。
　　在能识别大人的时候，她记住了爸爸、妈妈，认下了和她有关的亲人。她冲着自己爱的人憨笑，在见到某个不喜欢的人时会大声啼哭。她躺在母亲的臂弯里声音很大地打着呼噜，身子肉嘟嘟的，像一只粉红色的小猪仔。她身上的衣服越来越小，脚上的鞋子也得隔几个月就换掉。她的妈妈不厌其烦地对别人说，“瞧，这孩子又长大了一圈！”而她也会在大人们的各种对话中眯着眼睛假睡，或者自顾自地玩着电动木马。
　　她有了自己的衣柜，虽然不过是旧箱子改做的，却是属于她的私有财产。有客人来的时候，她将里边所有的衣服拉出来给人家看，口齿不清地向人家介绍这是什么颜色的，这是做什么用的……。客人们看着她笑，夸她聪明、能干，这么小就知道的这么多。她似是而非地听，在懂与不懂的语言中辨析大人面部的表情。等到了入园的年龄，她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担当，比如一句不落地记住幼儿园老师的话，按时完成作业，比如叠好自己的小衣服、小被子，等等。父母会吩咐她一些必须注意的事项，她也在慢慢地模仿中塑造自己的性情。
　　四岁起，她开始接受各种教学计划，在舞蹈、美术、英语之类的培训班门前转悠。原来的小手变成了稍大一点的手，可以握得住铅笔，拿得稳碗筷，偶尔也会磨蹭着穿上做工不太复杂的衣服。鞋子会左右穿反，裤子偶尔会尿湿。但她的目光却一天天清亮起来，小嘴也由以前的咿呀乱语变成伶牙俐齿。幼儿园的老师说什么她就记下什么，回家后不断重复给爸爸妈妈听。她在摊开的彩纸上画鸭子，将弯弯曲曲的蓝色线条称为“水”。她讲她的志向，说她将来要做一个好老师，却又在第二天晚上嚷嚷着要去做一个卖小鸭子的人。她喜欢色彩斑斓的气球，喜欢看它们在她的手里变小，或者看它们飘飘摇摇地飞上天空。
　　以后，就是小学、中学，她的人生变得越来越复杂，在各种大考小考各类试卷前俯首称臣。偶尔，她也想偷偷地玩耍，私底下做一些不被老师发现的小动作，但心里却总有一个理念，那就是要好好学习，不然将来没出息。高考前就更加忙了，老师不错眼珠地盯着，黑板上的字写了一板又一板，复习资料堆满了桌子。她瞪着眼睛听老师说话，没了儿时的畏惧，气恼时也会在心里愤愤不平，或者用最恶毒的词去诅咒。但她的思想却在逐渐成熟，如鸟身上越来越丰满的羽毛一样，开始有了自己迷人的光泽。她评论弗洛伊德，评论费雯·丽，评论比尔·盖茨。她鄙视一切权力的拥有者，看不起那些炫富的同学，对扭扭捏捏的娘娘腔不屑一顾。但是，在她看到病弱的老人过马路时，她也会飞快地跑过去帮一把。
　　她看一些稀奇古怪的书籍，研究里边从来没有面世过的器械，对反面人物的纹身尤其感兴趣。她听摇滚，崇拜固定的偶像，用“酷”装扮自己，并且对别人的指指点点满不在乎。她埋头在各种学业里，在越来越多的参考资料之间爬行。她翻看那些厚重的书籍，有时候能翻到半夜。长到一米六之后，她就再也没有穿过裙子。鞋子也是一律的运动鞋。有人称她“女汉子”，她淡淡地一笑，“切，你们懂什么？”
　　然而，她终究像小鸟一样长大，在父母的千叮咛万嘱咐中踏上远去的火车，一路向东、向东，向着自己理想的目的地前行，开始半成年半少年的大学生活。在此期间，她学会了交友，学会了尊重，学会了独立生活，也开始懂得了人与人之间微妙的社会关系。她钻研戏剧艺术，接触西方文化，向有深厚文化底蕴的老师请教，与朋友们彻夜交谈。她开始规避一些倾心于她而她心里没有一点感觉的男生，拒绝人家的礼物。她甚至为了避免与某个人见面，推掉了期待已久的聚会。她变换着各种发式，在长裙短裤之间看自己越来越粗壮的双腿。
　　父母在她的世界里越来越遥远了，她求学的城市也不再是儿时熟悉的城市，孤寂与陌生时时在伴随着她。她努力学习英文、法文，在日夜交替中看时光与自己擦肩而过。她看懂了很多人的脸色，却从来没有低过头。青春逐渐在长成，她在青春的长成中慢慢地认清了自己，她懂得了父母的不易，开始用怀旧的心理寻找记忆里的童年，想那个曾经不羁的她。
　　“小时候的我真是垃圾，”她对周围的人说，“根本就是一个啥都不懂的犟种嘛！”然后，她打电话给千里之外的父母，告诉他们自己的感悟，一天的生活，用报喜不报忧的语气述说她的心声。她也总是在听到“咋样啊？今天过得顺心不？”“晚饭吃了没？”“要早早睡噢！”之类的问候语里屏住哭泣，一边落泪一边装腔做势地说，“嗯，我挺好的，学习挺好，晚饭也吃得好多噢！”尽管，那天她可能受到了极大的委屈，与室友吵了架或者身体很不舒服。
　　但是，她终是学有所成，在某一天取得了留学法国的机会。临走那天，她有意与自己的母亲睡在一个被筒里，用回忆童年的形式感受曾经的温暖。那一夜，她掉了泪，不为自己，只为从此以后与父母的聚少离多。她的脚摩挲着母亲的腿，在一寸一寸的挪动中感受时光的短促，她俯在母亲额前看她微动的眼睛，想小时候她也曾经这样观察过。那一刻，她想到了将来，将来她也会有自己的家庭，那个留学意大利的小伙子正在等着她，她也想到了自己将有的孩子，会是怎么的桀骜和不可驯服。她知了，人生其实就是一条巷子，从巷口到巷尾，需要一步一步地走过。每个人都是其中一条游动的鱼，在时光的河流里飘荡，在苦闷与不懈中获得各种知悟和生存的技能。时光水一样拂过人们的肌肤，给他们安慰，赐他们不幸，让他们在旧时光中成熟，在新时光中重生。观察母亲的那一刻，她更加怀念故去的太祖母，仿佛她正站在巷子的另一端等她，告诉她路要一步一步地走，人要一天一天地活，告诉她所有的困惑和压力都会过去，最终成为挂在天边的一片薄云，而她只能在那片云底下微笑。
　　于是，她爱极了身边的亲人。父母给了她生命，她给予他们的只能是离别。她慢慢地转动身子，任由泪珠滑过脸颊。蒙眬中她仿佛看到一个小孩正站在巷口，稀稀拉拉的头发，粉红色的嘴唇，手儿小小，脚也是一点点，整个身子蜷缩在薄被子里。她知道那就是曾经的自己，曾从那个时候开始就走在妈妈的手指尖。她觉到了肩上的责任，在钟声扫过耳廓的刹那。那一夜，她悄无声息地离开，在母亲的酣眠父亲的呼噜声中去寻找属于自己的世界。
　　风吹起她的头发，她在忽长忽短的影子下看时光的羽。她知了，人终会长大，而长大就意味着更多的担当与更纯正的成熟。时光滑过她的脸颊，同时划过的还有她对生活的感知。那夜，街道上人不多，出租车偶尔停在她的面前，她手里的大提包声响很大地摩擦着地面。她觉得街道就是一条长长的巷子，而她正走在巷子中间，前面有她的父母，后面会有她自己的孩子。孩子小小，脚儿小小，脸也小小，在阳光普照的树下蹒跚挪步。“这就是人生，”她对自己说，“人生就是一条时光的巷子。”她决定在这条巷子里认真忠实地走过，直到像太祖母一样老去……
　　这是一篇关于她的故事，现在的她已经二十五岁了，正准备结婚生子。她是我的朋友，也是我身边不可或缺的至亲。我见证了她的出生，也看到了她的成长，我同样看到了她的母亲，正微笑地走在时光的巷子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