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小河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3:46 编辑 <br /><br />木祥

一到秋天，小河岸两边的谷子就黄了。谷子黄了，并不是一点一点的黄，也不是一块一块的黄，它们是大片大片的黄，岸两边十万亩谷田一起黄了。
这时候，小河里的水却是清澈了。太阳下，河水亮晶晶的。河水里飘着水草，水草长长的，干干净净的，随着流水飘飘荡荡的。沙滩上，站着一两只名叫“鱼绿翠”的小鸟。这鸟不大，头上长着一溜碧绿的毛羽，轻盈可爱。秋天来了，这“鱼绿翠”也仿佛显得心旷神怡，它知道，小河里可以抓到小鱼了，它可以不再为生活发愁了。
小河岸上，偶尔会走过背着篮子或牵着老马的老人，老人会自言自语地说：见穗40天，便可吃新米了。
谷子黄了。太空湛蓝如洗。小河边的柳树、蓖麻树甚至小草却都还是绿颜色的。远处的山岗也还是绿颜色的。村庄是灰颜色的。起风的时候，黄色的稻浪，一会儿扑打在绿色的山岗上，一会又扑在灰蒙蒙的村庄边去了……
谷子黄了。离秋收却还有几天的日子呢，小河边上清静极了。这时候，吴宗新也来了。吴宗新是钓鱼来了。印象里，吴宗新才50多岁，却是显得很老迈了，披一件蓑衣，戴一顶旧草帽，拿一根钩杆，走路悠悠缓缓的，飘然来到了小河岸边。印象里，吴宗新从来就没有年轻过，但也没有真正老过，永远都是一个样子。这辈子，吴宗新唯一的事仿佛就是钓鱼。他是为钓鱼而生的。
仔细想想才发现有些奇怪，当年是生产队，任何人都得靠工分吃饭，任何人都是生产队的劳动力，吴宗新却有时间钓鱼，他为什么可以成为生产队的局外人呢？
吴宗新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吴宗新老伴死得早。老伴死了，他是怎么把三个子女抚养成人的，我是怎么也说不清楚的了。子女长大了，吴宗新就倚老卖老，到小河边钓鱼来了。吴宗新的一个儿子也和吴宗新一样，话语不多。吴宗新的两个女儿出落得楚楚动人，是村子里的大美人。出工挣工分，参加大队的文艺宣传队，登台演乡土戏都是台柱子。我记得吴宗新的小女儿，圆脸，圆臀，脸上打着粉，抹着口红，在台上与一位小伙子边唱边跳：哥哥的手脚长啰嗬嘿，小阿妹自采花呵，采一朵牡丹花，送到哥窗台下……台下的观众，眼睛都看直了……吴宗新好似功成名就了，他剩下的日子就只有钓鱼了。
吴宗新钓鱼的地方叫老河湾。老河湾河水回旋，水深，飘着几朵水葫芦。河湾里，有金沙江游上来的细嫩鱼，麻鱼，鲤鱼，黑鱼……多数是土生土长的鲫鱼。浅水季节，小河里的鱼不大，三两寸长。其他鱼种，都在水位下降的时候随波逐流回江里去了。
小河里的鱼不多不少，食物是不用愁的，吃钩的鱼，自然不多。那时候，钓鱼勾是用缝衣针在碳火上烧红后捏弯制成的，不可能像现在的钓鱼勾这么先进，有倒勾。所以，吴宗新钓鱼，完全靠起钩的时机。往往失败，吴宗新的口头禅是：冒失了。意思是差点就钩到了。
村子里便有了句歇后语：吴宗新钓鱼，冒失了……
小河里的水，并不都像秋天这样清悠。到了夏天，雨水来了，河水很猛，每年，河里发大水时都有要被冲走一两个人。小河里冲走了的人，顺河而下一直冲到金沙江里，一直要到金沙江下游才有可能捞到。每到下雨天，我常常听到有人顺着小河沿路哭泣，我就知道一定是有人己经掉到了小河里去了，心里边产生一种恐惧情绪来。听村里人说，那些被河水冲走的人，大多数是命里带了阴间的“落水官”了的，到了水边就会被“落水官”拉到河里去。所以，村子里哪家的孩子出生以后，就要找算命先生卜卦，如果是带“落水官”，在涨水的季节就尽量不到小河边去。
小河上桥很少，一个村子顶多有一两座桥，主要是用于涨水时过往行人，冬春浅水季节里，村子里的人脱了鞋子挽起裤子便可以从河水里趟过，很少有人绕着路去过桥。到地里去干活的当家人，上工时总是拉着一头牛或者一只羊。这时候牛和羊是他们的自留地，他们可以挣一份额外的收入。牛和羊照例牵着从小河里走过。羊是不喜欢下水的，但也被主人拉着强行过河，往往是被拉得“咩咩咩”地叫，像是要被按翻在地要杀了的那种叫声，还翻着白眼仁让人觉得恐怖，觉得可怜。牛喜欢下水，但总是漫不经心磨磨蹭蹭，走到河中间才停下来喝水。水牛在河中喝水很讲究喝法，先在水面上吹一阵气，好像要把水面上的浮渣吹干净。水牛在水面吹气的时候，居然也会皱起鼻子，露出几颗不整齐的牙齿。吹了一阵气，那牛才闷下嘴开始喝水，喝得很有耐心 ，喝得水“吱吱”地发响喝得肚子慢慢地圆了起来，才开始抬起头来喘一口气。拉牛的当家人当然也是极其有耐心的，好似看牛喝水是一种享受。拉着牛，他们不急不躁，顺手从衣袋里摸出烟荷包来，往旱烟锅里压一窝劣质的烟草，划一根火柴或是用火镰打火把烟点燃，慢慢地吸。这时候河面上便飘起了淡淡的青烟，透过烟雾，他们漫不经心地抬起头来，根据流云断一下天气情况。他们好似没有其他要牵挂的事情，唯有天空的阴晴和庄稼的好坏才需要他们动一下心思的。
对于家乡的小河，我比较感兴趣的，还有是看青年男女一起过河去地里干活的情景。他们下地一般是不情愿拉羊牵牛的，我常常要听见青年人为不愿意帮大人牵羊拉牛而被骂的，他们总是喜欢单脚利手。他们在过小河的时候喜欢在河中撩起些水来洒在伙伴们的脸上、衣服上，但是他们撩起的水总是清亮的，轻微的，还带着许多的笑和温馨的话语。在这种环境里，我看到他们既使是去干再重的体力活也不觉得累，觉得生活着十分有味道… …
… …我不知道还要怎么叙述，才是我童年的小河了啊。
还要说的是小河的故事。童年的时候，我常常看见有一对年青夫妻过河时的有趣情景。我见夫妻俩总是丈夫背着妻子过河去，收工时又把她背了过来。只要我见到他们过河，情况总是不会改变，天天如此，月月如此。起初，夫妻俩过河的时候还总是避着傍人，怕别人看见了起笑，但光天化日之下，总是会有人看见把他们过河的情景，并作为笑谈。我记得那个背着妻子过河的男人名叫刘金祥，他的妻子名叫张桂凤。张桂凤在当时来说算得上是十分漂亮的女子，脸上虽然有些许雀斑，但也不失白净，身材却是苗条的，充满着新婚不久的特有的魅力。
就可能是由于小河边的事物有趣，那几年，我的童年大多都是在小河边上渡过。多数时间里，我喜欢让父亲在家里休息，换他在小河边上放马。因此有机会多次看到是刘金祥和张桂凤两口子过河的情景。我看见刘金祥背着张桂凤过河的时候，张桂凤还要稍稍地忸怩一下，然后好像是极不情愿地爬到刘金祥的背上。等走到了小河中间，刘金祥总是要站在河水中休息一会儿。这时候，我看见刘金祥的手好像是松软了一点的样子，张桂凤的脚眼看就要落到水面上去了（这时候我仿佛听见张桂凤的小声惊叫）。于是，我又见刘金祥用自己的背部使劲地把张桂凤身子往上面抖一抖，接着才又踱着步子慢慢过河……现在想起来，刘金祥的那和抖动动着是最美妙的动作。
起初，村子里的人一直在背地里笑刘金祥和张桂凤太多情多意，太爱在众人面前表露他们的感情。后来，村子里才知道张桂凤是得了麻疯病，脚不方便着水了。张桂凤得的是一种叫“漏底疯”的麻疯病，脚底会溢出浓血出来，不能着水的。据说，刘金祥开始是不知道张桂凤得了麻疯病的。为了知道张桂凤的麻疯病，刘金祥还费了一些脑筋。有一天夜里，刘金祥趁张桂凤睡熟了以后，偷偷地掀开被子观看了桂凤的双脚，才发觉她的两只脚底上都有一个小洞在流着血和浓水。麻疯病，在当时是村里人最觉得恐怖的病了，旧社会，村子里曾经把麻疯病人拉到小河边来活活烧死，以免他们把病一代代地传染给后人……
张桂凤得了麻疯病以后，我以极大的兴趣想知道他们的婚姻到底会怎么样。后来他们怎么样了呢？事隔不久，刘金祥和张桂凤就离婚了。那时候，和麻疯病人离婚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情。我的印象里，张桂凤也从此没有出现在村子里，她独自一人去到了后山上找了一个避静的山沟搭了一间茅屋，开了一片荒地，过着远离人世的生活。她生活的那一片山林，也很少有人出入，直到现在为止，那片树林都比别的地方绿，比别的地方密实，充满了神秘感。村子里人，很少见到张桂凤了。这几年，又听说有人偶尔见到张桂凤一两次，看到的人都有说有点奇怪，说张桂凤要比同龄人年轻得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