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村传奇
问村传奇
门村在江边,原名问村,不知从何时起,问字掉了口,剩下门了。长江口波涛汹涌,江边沙地连绵,绿海似的棉田,铺向天边,蝶翅似的花朵灿若繁星,花红花白,包围着这个古老的村镇。
传说:北宋末年,金兵俘获徽、钦二帝,继续搜捕康王。康王逃啊逃啊,躲进长江北岸一座古庙。兵荒马乱,古庙只有几尊神像,两匹泥塑战马。街上金兵骚扰。惊恐中,康王听得门口有马嘶鸣,也顾不得许多,跃上马背,一路南奔。滔滔长江挡住去路。那马并不迟疑,纵身跳入江中,康王吓得紧闭双眼,抱住马首,只听得呼呼风啸,隆隆浪奔,却并不潮湿。睁眼一看,已到大江南岸,再看身下,战马化为土墩。康王询问当地百姓,百姓护送他到临安,登基而成南宋第一任君主宋高宗。这则故事叫“泥马渡康王”。
康王询问的地方,后人称作问村;镇边有个土堆,叫马化墩。“门村十景”有“御桥春水”,诗云:“ 宋主南来望海天,星流电掣更挥鞭。当时扈蹕人何在?马迹斑斑印路边。”
问村不乏匡时救国之士,清朝末年,有个十岁孩童,因作诗句“月逼残阳逃地底”,被乡人捧为神童。夏日炎炎,孩子爬上马化墩,东眺长江,浪奔潮涌,帆樯成行;西望虞山,草木葱茏,云蒸霞蔚。他想学康王挥鞭跃马,但土墩纹丝不动。为什么皇帝自有天助?自家却处境窘迫?爸爸去世,家里孤儿寡母。妈妈终日织布,扎扎投梭,一灯如豆,直到深夜。孩子凑着机上油灯,琅琅诵读,和他文静的姐姐,陪妈妈到深夜,还是免不了饥寒两字。
孩子姓黄,乳名圆圆,圆眼圆脸,连手臂脚踝,也像莲藕,鼓鼓胀胀,浑圆可爱。圆圆奔下马化墩,地里折了根芦穄,再爬上土墩,坐下撕吃。芦穄是孩子的最爱。它像甘蔗,而比甘蔗细长;如芦苇,而比芦苇粗壮;酷似高粱,但比高粱高得多,它是长江口沿岸的特产。农民种上一点,给孩子作“消闲食”。
圆圆吃完一根,又去折一小捆,掮回家。捋去叶,芦穄皮泛出一层白霜。他把白霜小心刮下,贮在小烫匙中。叫妈妈坐凳上,撩起妈的裤腿,妈腿上长了毒疮,久治不愈,芦穄白霜,是消炎治毒良药。他低头吮吸毒疮,一股脓血吸出,吐去漱了口,再把白霜敷上。母亲看着爱子含脏受累,叭哒叭哒的眼泪掉在那圆圆的小脸上。
沙田芦穄吃了一茬又一茬,妈妈织机上的布落了一盘又一盘。十六岁的圆圆有了大名,叫黄振元,十六岁的黄振元中了秀才。母亲心情舒畅,毒疮痊愈,孩子有了前途。老师送来贺诗:“黄生自小便好奇,袖中书卷常不离。只今年才十有六,胸中之书高于屋。”
秀才算不上什么。虞城人文化高,明清两朝,进士出了396人,状元6人,榜眼4人,探花5人。当今朝廷,有两朝帝师,状元司农翁同龢,高位要职,如日中天。一个新进秀才,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秀才家来往人多,振元在门上贴了张驱客令“可恨软尘是恶客,随风日日进门来。”
宁静致远,澹泊明志,闭门读书,向乡试冲刺。然而,次次乡试,次次铩羽而归。他过不了乡试关,是他学识不够?非也。他熟习三教九流之学,精通诸子百家之说,还学了英语日语,是位大杂家,杂家不守儒家绳墨,也便不会入儒家考官的法眼。用他的话说:“竖笔一枝狂削草,短咏长谣皆别调。不今不古不皮毛,心花怒抽意象造。”这种人才,适合去改造社会,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不是科举的料。县令知道他有见识,招他进衙门,做了名书吏。
蛟龙得风雨,终非池中物。1895年,甲午饮恨,天下汹汹,而立之年的黄振元告别问村,告别海虞衙门,毅然来州府苏州。他改名黄人,字摩西,他要做时代的先知,作人文思想的传播人。走出家乡,回望虞山,睹物寄情:“虞山如牛终古眠,倔强不受秦王鞭。白云压背梦未醒,懒驮老子登青天……”字里行间,一股不可平抑之气,直冲牛斗。
1900年,摩西创办苏城第一份报纸《独立报》,发行不到一年,因“言词犯上”而被知府老爷查禁。他又组织“三千剑气文社”,书生意气,挥斥方遒。传说吴王阖闾墓冢,陪葬有干将莫邪雌雄剑等三千宝剑。剑气文社,要重执吴中宝剑,斩除人间妖氛。九年后,文社并入辛亥元老组织的“南社”,剑气文社投身革命,是南社的先声。
1901年,摩西先生受聘新建的东吴大学,当了文学教授,并任教务长。大学讲坛,他一讲就是十三年。十三年里全面展示了他怒放的生命,绚烂的才华,他是我国文学理论的开创性人物,独树一帜的诗人,他像一颗启明星辉耀在远东文坛。
1904年,摩西编著我国第一部《中国文学史》,170万字,29册,煌煌巨著,内容之丰富,资料之翔实,视野之宽阔,议论之新颖,为世瞩目。他将中国文学分为:先秦全盛期,秦汉到元的华丽期;明代暧昧期;清代第二暧昧期。他说:“文学史之动人、爱国、保种之感情,亦无异于国史焉。”孙中山先生曾用中国人数千年来写文章,直到马建忠的《马氏文通》出世,才始有了语法,用来证明“行易知难”学说。那么可以说,数千年来我们讲究文学,直到黄摩西的《中国文学史》出世,才有了中国文学发展演变得失的认知。
1906年,摩西兼职上海《小说林》编辑,这是晚清四大小说杂志之一。他在杂志上连续刊载《小说小话》,这与梁启超的《小说丛话》为新小说理论的“双璧”,为后来鲁迅先生的名著《中国小说史略》出世铺平了道路。1911年,摩西编著120万字的《普通百科新大词典》,这是中国第一部百科全书。
如此学术成果,足于笑傲江湖。然而,摩西人生的绚烂不在此,而在彼,在于他出类拔萃的诗歌创作。他的诗歌,想象奇特,手法圆熟,具有不可抵御的感染力。他笔触点到那里,那里就会绽开瑰丽的艺术之花。“早起”这样的生活小事,到了他的笔下,就有石破天惊的气象:“…新月在枕灯花落,先生坦腹鼾声作。手中一卷剑南诗,压在腰间浑未觉。晓风动树露满身,先生地下初欠伸…清气飞来咽几口,张口还为狮子吼。庭中顽石乱点头,枝头鸦鹊都惊走…梦非不佳醒亦好,独醒者愚说梦痴…小梦不妨入,大梦何时出?思之思之无一言,天东送上金轮赤。先生无言只作诗,又在梦中过一日。”诗句看似狂野不羁,细品,意在言外,慧心独具。加上他特有的语言风格,文笔气势似虹,一泻千里;文心花团锦簇,炫人眼目,读他一首诗,如沐金风,如饮玉露。
戏曲家吴梅称他这位同事,“﹙摩西﹚所文操笔立就,而光焰万丈,自不可遏”,为“近代文坛之怪杰”。学者钱仲联说:“黄摩西,神姿瑰玮,孕十五月而生。观书如电扫,文词博衍诞迈。尤长于诗,兼太白之逸,退之之奇,昌谷之怪,玉溪之丽。求之近世,盖王仲瞿、龚定庵之俦。”王仲瞿,即王昙,其诗“如黄河之水,一泻千里,足于压倒一世豪杰”;龚定庵,即龚自珍,其诗“三百年来第一流”.
1911年12月,隆冬的一天,一位英姿潇洒的中年先生,身穿湖蓝棉袍,眼戴无框眼镜,急急来到苏州火车站。突然仆倒在地,爬不起来。一列从上海去南京的列车,进站,出站,呼啸而去。中年先生竭力从地上爬起,拍股顿足,放声痛哭。他就是黄摩西,受孙中山之邀,去南京参加临时大总统就职典礼,想不到病倒车站,再也没有康复。1913年9月16日摩西谢世,年仅48岁。先生魂归问村,还是在长空继续思想?先生的人生华彩乐章,仅仅从1901年到1911年短短十年,但已经成果累累,著作等身,天下之士,斐然向风。
百年后的一个夏日,我独游问村。小镇只有东西向一道老街,新建通江路在镇侧经过,店铺搬到马路边上去了,老街空空荡荡,寂寥无人。街南侧房屋都翻建成高墙大院的新式楼房。北侧的房屋基本保持原状,门橽老屋,古色古香。大概是抢救性保护的结果,但还是有人想出变通办法,只留沿街一堵古墙门面,里面全部翻建成新式楼房,像顽皮孩子戴上个面具。时在上午,上班时间,家家门窗关闭,找个行人打听都很困难。
街西端,一条平桥跨在塘河上,大概是“御桥春水”了。水流呈工字形,平桥架在工字颈上。绿水青荇,翠竹簇拥,几棵野生谷树从竹林中高高冒出,遮住了半边天空,粗大的枝干,肆意张扬着它的强壮,压得竹子弯腰曲背,倒向塘河水面。
一位老人桥上走过,我赶忙问他黄摩西的故居。老人头摇得像拨榔鼓,没听说过这个人。如此有名的乡贤,乡亲怎么会不知道?问老人,镇上可有文物保护单位。他说有,街东端有一家。赶到东街,果然一座高墙大宅院:砖木结构三进三院,风火墙高耸蓝天,宅院排列有序,花园池沼留有痕迹。可惜不是摩西家,是一位薛姓商人的老宅,门口有市文物保护单位的石碑。
漫步老街,怅然若失。薛家向西,隔三四家门面,有位耄耋老人在内院晒太阳,门开着。这是幢现代别墅式楼房,沿街只留薄薄一壁古门墙。上前打听,老人也没听说过黄摩西。我说中过秀才的。老人啊了一声:“你说的是黄秀才?这里就是他的家呀。”老人姓季,身后四上四下新楼房,三间地基是自家的,东边一间买的是黄摩西家的宅基地。原来,摩西家只有一间门面,前后三进,也就三间。这三间卖与季家,翻建成楼房了,摩西故居彻底在问村消失。
马化墩呢?黄圆圆撕吃芦穄的地方,黄振元眺望江海的地方,黄摩西梦牵魂绕的故乡。摩西激越的诗句似乎在我耳边回响:“白云深处三间屋,中有幽人对山读。我时年少爱狂游,林昏月落来投宿。朝涉拂水岩,西湖一勺不成酒,江海汪洋吞八九。此酬彼唱声如雷,醉扫青天笔为帚。”
公路边,我登上高层饭店,推窗而望。没见到马化墩,大概它不高,或者已被推平。但大江东去,沙地连绵,碧绿似海的棉田望不到边,花红花白,包围着问村小镇。棉田中突起高高的芦穄,像一排排旗杆,迎风招展。这熟悉的身影,大致能领略到摩西时代的风貌。问村没了摩西故居,只要风貌还在,还会有文化精英问世,演绎人文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