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是母亲

我的父亲是母亲
刀口漫步
　　咱爹是咱娘，咱娘是咱爹——这是老婆嫁进门来，说的第一句漂亮话。我的双亲确实有些“倒错”的嫌疑：老娘半生粗放，不解风情，好像生下来就是受苦受累的命，除了干活儿还是干活儿，对我们兄妹管教多于疼爱，仿佛不懂温柔为何物，我的童年双腿内侧常有手指掐出的淤青；一次进城在商场看上一架玩具飞机，不给买就赖着不走，老娘一个人说走就走；伸手去接邻居递过来的馒头，被她一巴掌打在地上，我从此不再吃别人家的东西……
　　于今想来，老娘当年之所以像个怨妇，一肚子的怒火和怨气，多半都是给风流老爹害得，印象至深的是有一回跟着擦眼抹泪的老娘跑去一个小学女同学家，吃了一顿喷香的韭菜饺子——那时的父亲到底有多么可恶，我懵然无知，只是成年后我已经懒得叫他爸爸，因为我和妹妹都站在老娘一边，直到多年后冰释前嫌——双方达成谅解和共识的今天，我每次蒙混不过去喊他一声爸爸，都觉得不自然，脸会悄悄红上一片……
　　老爹年轻时是个懒汉，家里的农活儿全压在老娘身上，他成天泡在村两委大院里，从团支书、民兵连长、现金出纳，一直干到村支书，因为滴酒不沾，没啥酒肉朋友撑腰，勉强撑持了八年，就被“选”下了台……老了老了干不动了，却开始挣命般地种起地来——侍弄了两三亩地的蔬菜大棚，而亏欠我们兄妹的情感交流——难道绝大多数“50后”都只知道“抓革命、促生产”，而将自己的家庭生活（包括对子女的关爱）统统搁置了起来？男女之情成了特殊年代唯一的精神救赎？就像王小波在《黄金年代》里写的那样？今天我又推翻了这种认识——近些年来他用没完没了的唠叨和无知无畏的参与热情进行“补偿”：
　　比如他通过对几家亲戚的察言观色来解析人情世故，一句话、一件事他可以前后左右360度全息无死角地跟你研究一晚上，让你前不是后不是左不是右不是360度全息无死角地怎么做都是错，轻则让人脑震荡地怀疑人生，重则气得老娘非要拿针缝上他的嘴；比如他跟做教师的女儿大谈教育，比如他批判我这个口语诗人根本不会写诗——当然也有他蒙对的时候，比如数落我不会炒股，赔光了他的养老保险——比如他突然跑服装批发市场买两件老头衫给我，还说最适合我穿了，因为潮流都是轮流转，他十年前买的衣服款式现在又流行了；比如他对政治、经济一窍不通，更不看《新闻联播》，却喜欢串联赶集卖菜时听来的段子，漫谈宫廷斗争和英国脱欧——好像能够影响他的大棚土豆价格似的；比如他上网追剧（限抗日神剧，抢先看了《伦敦沦陷》，还会在我观看时严重剧透）、玩儿微信（被我加入朋友圈又删除拉黑）、视频聊天（没少在深更半夜将自己的国字脸捧给我和妹妹）——这位只有小学文化的老爷子，终于在我们成年后领悟到“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可是，真够烦人的！
　　这两年老爹又嚷着要过“父亲节”，说父爱如山，说大爱无疆，我和妹妹就取笑他，说你的爱也就是个勉强遮风挡雨的小平房——哪里像山？！老爹说你们这些没良心的，刚选完房就不认人了？25层楼的新房是我给你们的，那不是一座山吗？——他在2003年花了三万多块钱，买下姨父家的一套老宿舍，十几年后我们成了回迁户，那就是他半生逍遥攒下的家业。
　　我不能苛求一个没啥文化的农民老爹带给自己什么思想上的启蒙和心灵上的慰藉，他的三观甚至是颠倒错乱的，他也不能不像这个时代一样虚荣、势利，他的处世哲学里压根儿就没有多少让我欣赏的东西——但他还是父亲，一个你不能抛弃但可以叛逆的父亲，而老娘默默地扮演了父亲的角色，教我们兄妹俩脚踏实地，做敢说真话的实诚人——我也早已找寻到自己精神上的父兄，那些文学大师的启迪，不断刷新着我的精神生活并让我思索：今天我们如何做一个既称职又现代的父亲，至少比那些酗酒的、乱搞的、官迷的、只管生不管教养的父辈们靠谱一些，用心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