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
2020-09-24抒情散文木门长子
我看到你在晨光里着了青衣,是那件青色滚着白边的长衫。那件衣裳许多年前你就有了,却从来没在外人面前展示过。你把那衣裳叫做行头,你还说那件青衣配上头饰再描上眉画上眼你就是嫦娥、就是貂蝉、就是让人羡慕的俏女子。我知道你曾是那样的女子,也知道你早就
我看到你在晨光里着了青衣,是那件青色滚着白边的长衫。那件衣裳许多年前你就有了,却从来没在外人面前展示过。你把那衣裳叫做行头,你还说那件青衣配上头饰再描上眉画上眼你就是嫦娥、就是貂蝉、就是让人羡慕的俏女子。我知道你曾是那样的女子,也知道你早就不是那样的女子了。
你在舞台上的风光,你咿咿呀呀的吟唱曾迷到过很多看客。你纤细的腰身,秀丽的脸庞曾让无数的目光流连。但你却选择了他,一个没有多少钱,却有着一副好身板,能做些小生意的他。他比你大十五岁,是历经岁月风尘的一条硬汉。他懂得呵护你、关心你、疼爱你。嫁他的那一年你十七岁,是正穿了戏袍唱红苏三的时候。你不顾忌老板的咒骂和再也要不回来的半年工钱,丢下那个舞台走了。
我总想从记忆里寻找一丝半缕关于你年轻时的秀美,你做青衣时的风光,和那台下千百双关注你的眼睛。但是,岁月转轮,那样俏丽的你再也回不来了。
那件青衣成了你梦中的倩影,你也总是在每一个醒来的清晨述说回到舞台上的种种。蓦然的一个转身,蓦然的一个回眸,蓦然的一个抖动的水袖,都让你迷恋。
我记得问过你,为什么弃了舞台去嫁人。你的回答很简单,是女人都要嫁的,你爷爷人不错,懂得疼人!他真得很疼你,每次出门回来都会带一、两件女人的物件,哪怕那物件只是一枚木梳,一只发卡,一根短短的黑头绳。
你们一起耕耘,一起为生计奔波,在养育三个孩子的同时,也在养活自己。的确是养活。那个年月,到处都在打战,每天都有大兵在街上走过。你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抢了东西,就会忍饥挨饿。但日子还是过着,像推磨一样。三个孩子瘦成了干柴,瞪着无神的眼睛望着你。
你在那样的眼神里想到了返乡,想着跟你的丈夫回到他的故乡。那里有土地、有老屋,没有战乱,也没有整日的提心吊胆。
秋风凛冽的一天,你离开了那座城市,远离了那个咿呀吟唱过的舞台。你背起你的那件青衣赶往老家。
你的走是因为太怕。日本人丢了炸弹,你们住的房子整个坍塌,你的小儿子被活活地埋进了尘埃里。你拼了命地呼唤他的名字,用手指拨拉堆成小山的墙坯、土泥。
当时你应该在大声地哀号吧,应该是的。虽然在以后的讲述中你从来都是笑着说起这件事,但我依然能从你的眼神里看到它的可怕。是的,你的小儿子如果没了,就不会有现在的我,有一个夜夜听你讲故事的孙女。
你们开始了耕种。你哪里会耕种啊!从六岁投身梨园到二十八岁返乡。你的身子弱得经不起一阵风。你的小脚站在田野上就像蜻蜓站在荷叶上。你那样的女子本应该养在闺阁不晒太阳的。但是,你还是走进了土地,用兰花般的手指开始了劳作。洒种,除草,施肥,将成熟的玉米摘下来背回家。你变得不再娇气,不再像从前一样呵护自己。脸成了乡村农妇的脸。身材成了真正的黑红轱辘粗。一双莲花般的小脚也在一步步地行走中变成有力地支撑。
如果这一切能够继续也是好的,你也会在乡间的小道上好好地走过一生。但天有不测风云,你的丈夫早早地去了——是喉癌。那年你还不到四十岁,小儿子还未成年。整个家就全靠你一个人在张罗着。半年之后你嫁了女儿,一年以后,你迎娶了大儿媳妇,三年之后你送小儿子去当兵。一天一天地走过,一天一天地数着日子,一天一天在孤独与坚强中你变得性情豪放。你会站在大街上骂人,也会死命地保护自己的孩子。人人都惧你,人人也尊重你。因为你会在人家最困难的时候送去一瓢米,几个馍。
但你是孤独的。于是,那件青衣成了你精神上的支柱,成了你日日夜夜的陪伴。你夜晚看着它入眠,清晨看着它起床。在脑子里萦满各种唱词的同时开始一天的忙碌,喂养鸡鸭、喂养猪狗,清扫三间老屋。你也会将采摘来的玉米用肩头扛上屋顶,用竹耙子匀开,像一个普通农妇一样享受收获的喜悦。
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你要过饭,给人家打过零工,也用挣到的几个钱跑去镇上换一捧高粱米。那时,你总在那件青衣前沉默,你也想过卖掉那件青衣。但它却一直压在你的箱子底,在每一个梦里穿在你的身上。
最初的一次见它,是在一个清晨。那时我已经懂事了,也跟着你过了很久了。父母去了外地,将幼小的我留给你。我在你的唱声里醒来,在你的低吟里睡下,在你的一撩袍袖的风情中感受日子的味道。那件青衣穿在你身上已少了一份雅致与清丽,却让我在你笨拙的腰身中感受到你当年的风采。《苏三起解》是你的最爱,也曾是你的拿手好戏,一板一眼地唱开来,虽少了声音的清亮,却多了见证过岁月的沧桑。
这是我的青衣!在将那件衣服穿在身上的时候,我大声地喊了出来。你在我的喊声中没了笑容,却有了一句让我二十年才悟懂的话,孩啊,你要是唱角会比你奶奶强!当时,我高兴极了,站在土炕上,手提着长长的青衣转了又转,快乐得像一只鸣蝉。我以为你的祝福,就是我的命运。
在今天,在走过了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在你离世五年之后,在这个落雨纷纷的日子,我又想起了你。你是我的青衣。你知道吗?那件青衣陪了你一生,也陪我走过整个童年。那个青衣梦就是荡在空气里的风,是可以随时起落的。
昨夜的一场雨,你走入我的梦里。你说,孩啊,我好冷!然后,我就看到小小的我站在风里,看你的白头横飞,看你的青衣飘飘,看你的脸颊苍白。我想把这个梦告诉你的小儿子,想让他知道你的“冷”。但是,我能吗?
黄土垅头,你和你的丈夫葬在一起,你的冷是因为他的早去,还是因为他的不再相识?那件青衣早就随了你去了,在你入睡的那一刻。它就静静地躺地你的枕边,叠得整整齐齐,端端正正——
这个清晨,有些冷。我在等待一阵风吹来,告诉我关于你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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