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水声里去

　　　 到水声里去
　　水在滴答，先是一溜溜的，继而就是一颗颗的，像门帘的珠子，往下坠落了。
　　你从门里走出来，阳光照着整个天空了。门前的茅草，依然耸立着，被风摇来晃去。鸟像在说话，它的音符落到河水里。水在树下的河流里，缓慢流淌着。除了鸟，还有另一种声音，跑出来。
　　你总能见到河水，因家乡平原的田野上，河流分布其间。待你离开那儿，河水已潜藏到你身体里了。即便你一个人，在后来的岁月里，在一些独处之时，总能听到水声从脑袋里跑出来。那些落雨的天气，水滴，落在地面上，汇成一汪水流，到河里去了。
　　那另一种声音呢，它是冥想带来的，有时是一种陶醉，有时却是一种杀戮，抑或是由陶醉演变成杀戮。于是河水就从你眼睛里漂流过来了。在陶醉和杀戮之间，是一种告别。它常常是某个人，某件事和某个地点；很多时候，你经历长时间的杀戮，捂着胸口，任凭风吹着衣衫，看着四周绝望死去的风物；有时候，你悄悄关闭声音进来的一扇门，让一切消无声息地沉默下来。
　　或者过了很久，时间将它们淹没，消除了肉体的疼痛。你在水花溅起的美丽情境里。你像进入一幅画里，变成画中人。
　　在水声里，你听到一些话语，从斜着吹过来的微风中，跑过来。它像要说话，而又不言不语。那些雨点起先砸到门前小路的尘埃里，使得那些常见的灰尘，变成了泥土，牢牢依附在土地上。“它是不会说话了，它终究要沉默在大地上。”
　　你无法辨认它们了。声音象泊在了河水里。你在想，如何找到那股风，引它们上岸，这不仅是你，更是大自然神秘的意志。
　　后来，你把它们写到了语言里，在语言描述过的小镇上。那时，你在一所中学读书，出校门，穿过一个水泥桥，沿着两边小商店的那条街走，就走到了小X当店员的那个百货小店辅。你去过那两次。第一次到小商店买方格本，走过那个店面前，她正好出来。
　　你看着在文字里出现的那个小镇，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被一个穿着时尚的女子带到一间明亮的屋子里。一张小桌上，摆着一个搪瓷缸子，和一个馒头。你有几年没见过这个邻家女孩了。你低着头吸溜吸溜地喝完汤，几口吞完一个馒头，就有点仓皇地逃走了；第二次去做什么，你忘了，仿佛路过那儿，偶然遇到她，只记得她就拉着你的手，进了商店。她询问你回家的时间，说等你晚上放学一起走……这一次，你又逃跑了。
　　那是一种说不清的情状，你或者是为自己的处境羞愧。一个少年在贫苦中，产生的自卑情绪，是内心的顽疾。你牢牢记住了，那天，少年的你。你身心像一截枯木，像一块干裂的土地。那些年，天地干旱得就像你的内心。那条回家的泥土路，在记忆里，总是尘土飞扬。你一个人在尘土里奔跑，周身布满尘埃。
　　有许多时间，你怀念草的长势，它像一个人举着手；象某个下午，草从热烈变得冷静，而还原成你的样子。后来，你在城里读书了，那条城市的街道从校门口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你知道只要是路，就一定通过家乡的村庄、小镇，而路边常有河流，在那条七拐八拐的回乡路上，还有一条大湖，那里的水，才叫风起云涌，波涛汹涌。
　　又是好久不回那儿了，不见家门口那棵椿树，不能在月光下倚着粗大的树身，去想少年，仿佛那个光脚走在月光里的男孩，不是你，他只是一个幻影，像星光一闪而逝。
　　在城市上学的第四年，那个同宿舍的男生，向你讲过他的少年，讲述他青春期的际遇，毕业时，他到商店里买来一瓶酒。他说人在分别的时候，都是要喝酒的。那天他不光和你告别，还有一个他心中的女孩。你们从这个时刻，一点点接近那个分别的时刻。
　　他说不说告别这个词。不说，却是一直告别中。当那些情境再现，一点也不像怀念，它们从内心抽丝剥茧的离开，像小小的死亡，像岁月挖下的一个个坑。你总是掉进去，每一次总觉得会死去，但都活了下来。比如，那在深夜街道上醉酒的身影；白天迎面开过来的车；一次身体的病变…都有隐隐的惶恐。
　　傍晚还没有来，风不知藏在什么角落里，你已经出了巷口，走到街上了。你不说话，感受到语言的局限和束傅，就象你在语言中潜伏已久，仿佛忽然明白，中午照过来的阳光，落在一盆水里，你一伸手，就打碎了一面镜子，它们全部消失了。
　　“离别的车站”从街面的一间屋子里飘出来，你像听到水声，仿佛找到寄身的地方，随着起伏的音乐声，湿漉漉的感觉，把你带离了现实：“那个离家出走的少年，终将失散……”
　　看着地面上的草丛，脚下的小路，好久不曾下雨了。黑下来的天空，浑然不觉干旱的空间，但这让人嗓子发干，周身附着一层厚厚盔甲似的，而两边楼房房间传出来尖锐的金属敲打声。这个冬天来临之前，他们在加紧改造整个小区的暖气。
　　你想逃避金属的声音，然而，想法是徒然的。走到自家楼下，突然看到半开的玻璃扇上，栖息着一只蝴蝶。它何时飞过来，一动不动的附着在透明的玻璃上？当你仔细看，它碎花的翅膀，像扇子在煽动。
　　它不知你的存在，你藏在玻璃这边的暗影里。“如果一只蝴蝶从遥远的少年飞过来，而且它曾在老家门口的槐树林里，那它一定见证过你在月光下，回忆那个邻家女孩的场景……”
　　在这样一个深秋，光从不知道的地方来，树叶从银杏树上落下来。你看到它们重新聚集在清爽湿润的地面上，金黄的，像星光辅开你的内心，你呆呆发楞。此境此情，你不能言语。但你顾盼它们，在这一刻的，星光般明丽……
　　你借助它们照见自己。在想象中，它们触碰到你，让你看到过去，你是怎样的存在。在内心深处，他们象一片片树叶，触及了水，并覆盖了水面。
　　　　　　　2018年11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