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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就地回归

2022-01-05叙事散文李兴文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4:22 编辑

孙子的鼻息在我耳边是那样的无所顾忌且自由酣畅。窗外阵阵凉风的吹拂让我忘记了当前的盛夏节令。随风扑面而来的是久违的童年光景:那张因为饥饿哭丧着的、肮脏……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4:22 编辑 <br /><br /> 孙子的鼻息在我耳边是那样的无所顾忌且自由酣畅。窗外阵阵凉风的吹拂让我忘记了当前的盛夏节令。随风扑面而来的是久违的童年光景:那张因为饥饿哭丧着的、肮脏不堪的脸庞让我的心再次颤抖之后,因为身边事与眼前人,它渐渐安静如天池的水。

银灰色的夜空实在太美了,虽然那种银灰色有些暗淡,虽然那是被现代文明玷污或者是不幸蒙尘了的,但毕竟是城市的天空,日日在我头顶,我必须与它继续相守下去。所以,我愿意把它看作是美的。

今昔之间一段时光又这样重叠了。每一次的重叠让我处于时空对位所致的完全不同的感觉之中——这一回,我看到了动荡且赤贫的岁月里暂得温饱之后坐在院子边沿台阶上纳凉的自己。那时候母亲总是抱着我的。她给我讲嫦娥,讲梭罗树。我却以为嫦娥是极像母亲的。而梭罗树,原本就长在院子外面的巷子里。

太凉爽、太舒服了,我就觉得今年的盛夏消隐得过于匆忙,而秋天,神气活现地朝着夏日暂时消隐之后留下的空缺侧身而入——应该是在莫名其妙地下个不停的连日阴雨之后了。黄昏时分天色放晴。至于晚间,银灰色的天空一会儿羊群游走,一会儿万马奔腾。后来天就黑了,但夜空仿佛还是透明的。那种暗淡的银灰色,极像多年前一些人身上穿的土布大褂,土布原本被染成深蓝色,天长日久,经过日晒和水洗,蓝色退去,留下土白。穿衣人的肤色也由先前的白皙变得黝黑,习以为常,那种衣色与那种肤色都显得洁净,因而也是较为般配的。

梭罗树并不仅仅长在月宫,其实就长在巷子里。母亲称其为梭罗树,据说她也是听她母亲说的。后来我才证实,其实那只是本地并不常见的水杉。

母亲的母亲,当然是我的外婆,她也居住在山林中,和野性十足的山歌相伴了一辈子——没有办法,与我祖母所在的山林相比,外祖母的山林不免有些稀疏、浅薄。但是,外婆也曾揽我入怀,在初凉的夏夜或尚不觉冷的秋夜,坐在院边“梭罗树”下说古道今谈神论鬼。那时候,外婆身上的土布大褂也常呈现出暗淡的土白色,那种土白色,与彼时彼地的清风明月也极般配。

风还在吹,不过有些凉意了,妻子满怀赤诚地给熟睡的孙子拥被。至于成人,备受盛夏酷暑凌虐的时候,又何敢言来风微冷呢?

“露从今夜白”,这是我离开山居多年以后从书中读到的古人妙句。不求甚解,求教于师,答曰:“露无所谓白,是月色之白!”我就十分信服这样的说法。自此以后的几十年里,夏夜的天空,特别是雨后复晴的夜空,真像秋露一样的白——确乎也是很白的月色了。秋意浓甚,但的的确确是夏日偶然的出错,而让夜色如白露之白。

是夜微风不息,或许是盛夏因故暂时退避而秋风乘虚而入了。我所畅然于心者并非这偶然的如秋之夏,而是我的年岁确乎到了落英缤纷时候——以前背负得太多太重了,比如祖辈的赤贫,父辈的苦累,比如我自己赶上了蜕变的时代并在其盲目骚动中度过了所谓弥足珍贵的青春时期。如今可准称“老”了,觉得委实到了偿还青春债务的时候。
谁来偿还呢?也只有自己吧。

今夜的凉风终于能把我吹回去了。

我所落定的地方确乎是祖辈们生活过的山林村居。彼时彼地,最合时代节拍的东西稀少而精贵。手电筒,煤油灯,火柴,搪瓷盆、碗,这些大都被冠以“洋”的尊号而令人歆羡不已,但木盆、木桶、木质箱柜、木勺、木筷以及陶碗之类仍为常物。山林,野径,兽鸣,这些都让我生畏,夏日的雹、雨、雷电,则是我知道的声势最为浩大者。至于冬雪,实在是那时那地山林生活中的一大难题。野兽无食,飞鸟无食,普遍的饥饿就把它们驱赶到人居之所,因而,那时候人所面对的另一种麻烦就是与前来偷食的野兽遭遇。狼,狐,野猪,鹿,便是山村的常客。那时候,山民们穿的裤子屁股部位通常都有破洞,那几乎是所有的男人无法回避的困窘。我清楚地记得到了最热的时候自己曾有过在山居野径上裸奔的经历。不过,即便如此,也从不影响我跟着山林猎手们围堵野兽,那种壮举把我内心的快乐推向了极致!

我对那种原味的生活是难忘其味的,即便今日衣食无忧,我亦时常回味。年龄越大,一些特定的记忆就越清晰越完整,虽然今天也有诸如夏日凉风之类竟然成为生活中的珍奇之物者,但我对从不考量此物有无与多寡的地域和年代一直心存敬意与憧憬!

然而,我现在必须生活在被称作城市的这种地方了,并且,一天一天越加不想离去,而原因则是多方面的。在这里生活的结果当然令人怀疑:我们一同把这里的空气搞得更加污浊,然后大家一同呼吸;把这里搞得更加喧嚣不止,然后大家一同忍受至于感觉麻木;把这里弄得拥挤不堪,然后大家一同梦想更多更好的出路……

唯有经历才不忘却,唯有体验才会认同。在认同了真正的清新爽朗之后又认同了真正的乌烟瘴气;认同了真正的纯粹之后又认同了真正的混杂。这个事实常常萦我心际挥之不去。我却不感到奇怪。我也不想为儿、孙他们的未来担忧,因为我的担心没有用。我应该担心的是我和大家这个本体意义上的“自己”以及身处的当下。这些“自己”应该扪心自问:我们在干什么?我们该干什么?我们并没有干什么……甚至,我对这样的考问也无多大的兴趣和信心,因为这个“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复杂、最多变、最难知底细的。他们的当下作为是他们当下存在的必要举措,这如同一群快乐得忘乎所以的鱼无法知道它们所在的沼泽正在干涸的事实,亦如一群将死的鱼正要迎来漫长的雨季!泽水的干涸与雨季的来临,那是世界或者自然的事情,人力所不能控制甚至很难精确预知。那么,担忧什么。

我活在当下,这是必须清楚的。

我曾经欣赏过一幅极具现代理念的画作:洪水肆虐过的一片河滩,乱世,沙地,显出一片赤贫与沉寂。远处的背景是积雪和凝冰。然而,就在这样一个地方却生长着一株梅树。梅树正值花期,满树繁花绽放的姿态渲染出强烈的人格化的忘我、无物的意境,挺拔的梅干和倔强的梅枝让我心生敬意。

这就是艺术家对人现实生存状态基于感性表达之上的理性诠释和委婉提示。沃土有过,旺盛的生机有过,但是时间最终证明它们都是短暂的过程或一时的现象,因为在一场未及预料的洪灾过后,一切都被无情的洪波冲蚀成了荒野;赤贫还将继续,沉寂还将继续。但也许,绿洲再现的情景为期也不会太远!

我多么羡慕孙儿的睡姿和呼吸啊!

人的童年,或者个体人的童年,那是真正自由快乐的,是被清晰的直觉和完全的自我意识鼓荡着的美好时期,他们和世界之间的关系是绝对率直纯真的,即便后来可能处于极度的赤贫和颠沛流离之中,那种自由快乐的人性底色是不会被完全涂抹以致覆盖的,那种追求自由快乐的生命意识是不以物质和环境的拘囿而改变的。那就是童心。童心才是真正能够轻而易举地超越人生困厄和苦难的,这种现象的出现源于童心的简单和并不执著。

“露从今夜白”,我喜欢这一句,因为我曾经领略过真正美丽与丰饶的秋季。尤为甚者,我在那样的秋季里享受过童年时代应该享受的快乐。
还说童心。

越到中老,越不愿离去,这就是我对童心半生缱绻的最终心理认知。因为,作为一个平凡的人,除此之外我真的身无长物。我的人生是从我自己的童年开始的,后来绕了几十年的弯路,现在发现我必须回去,回到心灵祈愿的起点处去;我曾被被物质生活无情地冷遇过,现在我终于有机会和能力反而左右它了,但我左右它的方式就是与它拉开足够的距离,以此还报给它同样的冷遇。我想,这样至少可以说明,试图毁灭过我的,我不会将它毁灭,而是让它好好地存在着,并与我毗邻而居,让它的价值在我面前逐渐湮灭;童年时代以及那时候的生活我肯定会不去了,但我发誓我会永远带着那种记忆并以此作为我以后人生的有效激励,或者说,我会带着我的童心继续前行。

我能做到。我可以视喧嚣、拥挤、核心价值观涣散、道德沦丧的人居之所为大美山林突然遭遇狂风骤雨;可以视横流的物欲为大雪之后野兽向人的山居疯狂侵凌;亦可以视为生机不绝的大美山林遭逢了前所未有的虫害与干旱!

我相信,将来的世界我看不到,但我的儿、孙他们一定能够看到,并且,他们一定会以他们那时候的方式活在其中。

也许缘于这样的心理认知,我就觉得孙儿的憨态是极好的人生启悟——我衷心祝愿他的未来也有如我一般旷达乐观的人生态度。


2015-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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