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土地】之放水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3:06 编辑 <br /><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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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斜阳一寸一寸滑落的田野里，光着脚丫去追逐一条新生的溪流，浓稠而燥热的傍晚会因此变得如同黎明一样清澈，充满凉意，多年后那份懵懂和欢悦依然清晰，仿佛触手可及。
　　那时，村里外号“劲牯”的抽水员还没有老。每当夏天的傍晚来临，他都会名符其实如他的外号，活跃在袁惠渠的抽水房边，先是鼓着双肩和一背的黑肉，立在蓄水池里，用水桶呼呼呼地往灌溉机的泵管里灌引水。夕阳斜斜照在他的背脊上，泛出一道一道油画般的光亮。等到机泵喝足了水，像呕吐一样吐出一些水时，他就霍地跳出水池，跑进抽水房，猛地拉开电闸，机器和皮带的转动声轰然响起，黑洞洞的泵管也随之呜咽几声，哗哗地吐出巨大的水柱，将守在管口附近伸头探望的我们喷得满头满脸是水，一哄而散。
　　抽水房，其实只是一间简易的瓦房，孤零零立在村子外，里面摆着几台笨拙的机器，机器底部安放在土槽里，表面蒙满了机油和灰尘。一些电线和电闸板像只巨型蜘蛛趴在墙上。和灌溉机相连的一根铁管从抽水房的墙洞伸出，垂向袁惠渠的水草里。机器开动的时候，整个抽水房和邻近的土地都细微地震颤。作为村里唯一的老式抗旱设备，人们有理由相信，这种震颤是土地的阵痛，是收获的福音。
　　很多年后，村里的水田全部改成旱地。据说抽水房也成了村里夭亡者的临时停尸间，抽水房也因此如附鬼魅，被人们废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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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抽水房一里以外，有一处低洼，是村里的两三百亩水田。
　　暮色下，微风拂浪，禾苗正青，田间的虫鸣像潮水此起彼伏。袅袅而起的炊烟，从屋瓦上空不断的弥散开来，为乡村的夜色涂上淡薄而朦胧的色彩。抽上来的渠水很快从蓄水池溢出，开始以一条溪流的形式，扭动蛇样的身躯，沿着水泥沟曲折前行，钻过埋在马路下的涵洞，小跑着奔向田野。清澈的水流漫过滚烫的水泥沟，发出细微的吱吱响。这种细微的声响在虫蚁们听来，却是生死攸关的刺耳呼啸，它们纷纷逃避，或随着杂草、沙土被席卷而去。沿路的野草，在水流经过的瞬间，一改颓唐之势，在夜风中挺立纤细的腰杆。
　　从溪流开始奔跑的那一刻起，它就充当了我们的导师。
　　我们是一群还没有栓绳的牛犊，总想沿着溪流去远方，在溪流的尽头发现另一个神秘世界。我们跟着溪流寻找童年的快乐，也寻找被人们忽略的那些发生在土地上的故事。有时，也寻找大人们意味深长教给我们却无法真正理解的道理。
　　一次，照例在水沟里洗澡戏耍，比我小三岁的弟弟出于好奇，把双脚伸进涵洞口去感受水流的冲力，哪知，随着水流涌进涵管，弟弟的身子被顺势带了进去。我赶紧抓住弟弟的手，想把他拉出来，但水流被弟弟的身子阻滞后，水往上涨，流势更急，平淡无奇的涵管竟像一根巨大的吸管，使劲地将弟弟往里拽。看着惊恐万状的弟弟，还有即将没及弟弟头顶的流水，我忽然产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绝望和恐怖，近乎嚎叫般发出求救的呐喊。那一声呐喊很多年后还在我的耳边时时响起，教我知道世界上有一种黑暗叫死亡。
　　所幸的是，在众人帮助下，弟弟终于被拉出涵管，在水流陡然降低涌进涵管的瞬间，我和弟弟一起瘫坐在水里，看着环绕荡漾在肌肤周围的水，愣愣地发呆。现在想来，在农村长大的孩子，哪一个不曾在游戏中模糊地领略过生命的脆弱呢？这其实是一种见识，这种见识如庄稼扎根于泥土一样扎根在生命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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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抽水员的职责除了抽水外，还负责登记每家每户的抽水次数，按各家的田亩和抽水时间的多少收取水费。
　　男人们白天没时间，就相约着晚上出来放水。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往往没有太多的心思花在晚饭上，在十五瓦的灯下匆匆扒完几碗冷饭，就扛着锄头、带上手电筒出门，跟着抽水员来到抽水房。路上，自家的水田比较远又希望抽水员额外加点时间的男人，还可能给神气的抽水员递上一根香烟套套近乎。水田离抽水房近点的，知道自家近水楼台先得月，也就懒得做这份巴结人的功夫了。
　　乡村夜晚的天空，晴得叫人忧心。但对于跟着父亲放水的我而言，却异常宁静美丽，银河倒扣，星光闪耀，田野深处吹来的一丝丝晚风，凉爽中满是土地和青苗的气味。我不知道大人们是否在意这些，在他们的谈话中，我猜到他们更希望银河打开一个缺口，从天上倒下些雨水来。我更喜欢星光下的村子和田野，它们摒弃了忙碌和燥热，安卧在浩瀚的天穹之下，充满了神秘的自然气息。
　　苍茫的夜色里，抽水房这边机器一响，放水的人们就屁颠屁颠地沿着马路跟着水一直走。马路在星光下露出灰白的躯体，懒懒地伸向远方。水流折进田间，我们就打开手电筒，拐上狭窄的田埂小路，高一脚低一脚向前走。走到自家的田块时，就立住等候，等水向前走，也等水沟里的水位慢慢上来。就这样，人们各自分散在空旷的田野里，如同一个个站岗的哨兵立在田头。
　　我家的水田离抽水房比较远，我和父亲继续往前走。父亲在前我在后，遇到沟坎，父亲就回过头来，用手电筒照着我脚下的路。那一束小小的光亮，照不见空旷的远方，却将脚下的路照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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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父亲走得快，水流跟不上我们。到了田头，父亲就将锄头打横放在水沟上，坐在锄头把上吸烟。我喜欢看父亲的烟头在黑暗中闪亮，照出他的脸。父亲的脸是方形的。许多年后我照镜子，在镜子里也看到这样一副脸，觉得那么熟悉而又陌生。
　　水流经过我们脚下的时候，往往是不经意的。有时，隔壁田里放水的人也会欢喜地叫一声，水来了。我们的精神也为之一振。更多的时候，人们只是守着田头的缺口默默地等，田块隔得近一点的人们会坐在一起聊天，隔得远的就打开手电筒照来照去，像行军打仗的电影里发信号一样。我跟着父亲出来放水，最大的吸引力也是在手电筒上，我打开手电筒照村子，照天上，照很远很远的地方。父亲说不要乱照，省点电。我便关掉。过了一会儿，我又打开，照自己的手掌，看鲜红的血液在肌肤里流淌。或者，一闪一闪地向远处的人发信号，他们看不懂，也用手电筒一闪一闪地回应。
　　沟里的水位慢慢升起，父亲起身用锄头在田埂上开一个缺口，让水流吱吱的流进田里，流进禾苗的根里，也流进他的心里。水流开始进田之后，每隔一段时间，父亲要打开手电筒观察一下，看看水流的方向，要是水的流速慢下来，就把缺口堵小一点。等水流有向外流出的势头时，说明抽水房已经停机了，该堵住缺口了。
　　其实我家的田不多，只有四分。妹妹没有分田。她不是我的亲妹妹。妹妹老家的田很多，但她的母亲喝农药死了，她也就成了我的妹妹。父亲这样放水，一年下来，家里可以收获三四百斤稻谷。拉到碾米房碾成米的话，刚好可以装满家里的那一口大缸。
　　放水的夜晚深长，深得有时可以看见黎明的白曦，长到将近三十年后我依然可以用苍白的笔触来描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