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边

在海边

海岸光洁得像人的额头，细沙集成的平坦地方，站着他的身体。
“一个人站在海边，那无人涉足的原始之地，仿佛一张白纸。”他用手机记录下人与海。“海”，他低低念，声音从胸腔里来，无边蔚蓝涌向他，海的的味道在蔓延，咸腥的、湿漉漉的，带着飘忽中的重量。
他默念着抵达这儿的日期，时间的刻度在风里旋转着，留下一个长长的凹陷。他要分享这一刻，把它留在记忆里。他的手指，在手机屏面上悄然飞动，每一个字都是白色的羽毛，一瞬间飞过千里。它们一定到达了那个站在某处，阅读他和海的人。
当那些小黑点的船在远处出现，他产生了驾驶一个小船在海面奔跑的念头。他想到了一个小说的题目《老人与海》。他到不了那儿，他想到一直以来，他在和一种汹涌的力量斗争，它来自内心。
出发前，他在一个小房间里产生许多幻觉。他已不在小工厂上班。那个厂房人去空旷，机器陈旧，工友们四散分离到各个地方。他在海边想着一个个的面孔和名字，有的已经想不起来了。
他跑到这海边来，被化成废墟的工厂驱离。他年轻，一个毛头小伙子，清瘦，倔强。他在工厂里，默默无闻，经常穿着满身油污的工作服，从一个二层的小黄楼到车间里，轰鸣的声音，像一个战场，他被迅速包围。那些早晨和黄昏，他像一个剪贴画，飘摇在一种尖锐的声音里。它们来自车间，或者他的身体。
大海的呼啸就在他的耳边，淹没头脑里机器声，以及那些年轻而美丽的脸庞。他高挽的裤管，海水在他的小腿部冲撞。清凉的海水，消除了他满身的暑气。他觉得赤裸裸地站在水中，仿佛大海里的一条鱼。
他知道海水是咸的，弯下腰，双手掬一捧，舌头伸到水里，头脑里就浮现出，红萝卜腌制的咸菜。他的生活就是那样的，日子被从早到晚的劳作淹没在一种咸水里。他的眼泪里有咸腥的海水味；他的生活缺失感，来自大海；他肚子吞噬的盐粒来自大海，而一个人给他生活带来的创伤，眼泪涌出咸腥的味道，它们全部也来自大海。
海水拍打，湿重的味道，浸透了他的全身。
第一次站在那儿，亲眼看大海，一切是陌生而新鲜的。水面动荡起伏，一览无余。他目光够得着的远方，有些模糊，水汽遮挡了更远的地方，一些船的影子散布在那儿，一个个颠簸着的小黑点。他想：任何巨大的事物，因为距离，在视角里，都可能变得很小。
“没有什么限制一个人的想象和激情。”他的话，从大海深处冒出来。当年，他奢望和一个人来到海边，之前，他找到许多大海的照片和影像，他内心深处对海的深念，由此产生的镜像，充实了他。那时，他站在倒闭的工厂旁边，内心祭奠过往。他幻想一切重新开始，必然从一个陌生地方起步，开始生活。他莫名想到从没真正见过的大海。……海水浪头铺面而来，雪白的画面从眼睛进入身体。他的生命活力，被海水的起伏掀起浪潮……他沉入当年对海的想象。那一切从虚幻到现实，有了真切吻合。恰如现实与梦想重逢。他安静地沉浸于单纯的喜悦。
回望旅行。他朝这个未知的地方奔跑，从一个城市穿过无数的村庄田野，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那些距离是他的身体奔跑出来的。他横亘个悠长的时空。他说：“嗨，你好火车！你好透明的玻璃！你好阳光下的空气！”它们被植物散发的清香味填充着……
广阔的海水，把他收容在一个巨大的时空。他年轻的工厂的幻像一再出现。工厂的消失，也让他消失了。他找不回它。岁月仿佛只是一个瞬间。站在海水里的他，觉得自己这刹那即永恒。他创造了记忆，把它们留下来，成全他对未知的渴念，也成全他的经验。他一次次返身回到记忆。进入的开始，是惆怅的，伤痛的，而进入之后，他就像一次返老还童。他为拥有一次别开生面的记忆而悲欣。他感谢记忆带来的身体苏醒，他让肉身，像一场盛大的海水，在心中沸腾。
他将离开这儿，而海水永远在。海水将变成未来的记忆，就像他的小工厂，蒙上一片面纱，它们都定格在身体幻影里，像一种刀的锋利，刻进他的肉体。他站在那儿，面向大海。
……海水被风驱赶着，一波波前赴后继。它们那么往前涌动，起伏的波涛，救活了他。他希望内心也是这样，而不是沉闷窒息，不是停止，不是死一样的消亡。这就是他的生命。水就是全部的他。清凉的水从脚心处抚摸他，细细的沙子，包裹着他肉质的脚掌。“这是一种深切的唤醒，像一种消失了很久的拥抱。”
岸边浅水里，水母、贝壳、水草、青苔，这些海的生物，共同构成大海的生命。这一刻，他也是属于大海的，他的每一个细胞，每一缕魂灵，深入到海的每一滴水中。他想证明，这夏天的一日，和大海的遇见，零距离的接触。这个时候，他看到了那个画面：他的孩子，像一个游走在水里的贝壳，衣服像贝壳的花纹……
“大海！”孩子的声音仿佛来自更远的地方，他那么认真倾听这个简单的声音，觉得它在催生某些夏天的植物，催生一切生命，回到它们蓬勃的生命状态。“你知道，这是一次从死亡中的脱逃。“他庆幸这是一次对过去的成功叛离。他把自己托付给一条海水指引的道路。那些无限远的道路把他带走了。他的眼睛从海面上升，天空也满是海水之色，他像一个靠近梦想的人，从海水这边走到那边。他数着脚步，那个无限大的数字在心中膨胀着。
他仿佛在追一个人，那个曾经把他带走的人再一次出现了。这一刻，他的身体像一根摇晃的水草，就是那一刻，它倒下了。“有一个人死了，他的悲伤已消耗殆尽。”太阳会继续升起来。他走到岸边，躺在沙上，四周寂寥无声。仔细倾听，仿佛大地从海水里，带来轰鸣。
远处的孩子的身影在走近他，孩子的背后出现了一群人。他们的到来，迅速打破了这片宁静。他想，如果选择一个回去的地方，那会是哪儿呢？答案先于问题出来。他走上了岸，沉浸于城市黄昏的暮色之中。他想起工厂这个词语。那么，他就是大海这个工厂锻造出来的新产品……远处钟声响起来，海水在钟声里依然哗哗流淌……
2018年6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