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摊鸟屎终结我的童年

本家太爷朱建清（二）


我家地亩少，很少去雇工。仅有的一两次，请来的不是别人，而是太爷。记得一个麦收时节，太爷独自一人一个卖晌（夏天利用午休时间抢收谓之“卖晌”）就把半亩地麦子割完了，就连落在地里几许麦穗也拾得一干二净。太爷于大河里洗完澡，光着脊背搭着一条白粗布蓝格格毛巾，来我家吃饭。饭桌摆在院子里大槐树下，板凳摆在饭桌前。太爷坐了下去，两腿向两边分开，挺直的腰板俨然的样子真的就是一位太爷。桌子旁边摆放着有两个砂锅，一为小米稀饭，一为大米捞饭。桌面有张大饼，被一条白粗布毛巾包裹着，免得热量散去。菜有醋溜，油炸，鲜拌，清炖，一应俱全。母亲把一壶酒一个酒盅一双筷子放在太爷眼面前。开宴了，树上的鸟儿开始起劲啁啾。母亲从暖壶里倒出用一碗热水，把酒壶放进去。片刻，把烫好的酒拿出来为太爷斟酒。太爷说不必了，伸手接了过去，他要自斟自饮。太爷端起溢满的酒盅，抿了一口，略作矜持又抿了一口，然后拿起筷子去搛菜，又略作矜持，再去搛一口。母亲坐在一边与太爷家长里短，是陪着太爷说话。我在大槐树另一边假装玩耍，两个眼珠子不住地往饭桌子上转。转太爷的那双筷子，转筷子头夹起来的肉片，转太爷嘴巴以及嘴巴里好看的贝齿，转周遭茂盛的髭须—— 胡茬子上有个酒珠，犹如一颗发亮的小太阳。目光最后落到那盘肉炒黄豆芽上，不曾再离开。肉是有肥有瘦的猪肉，芽是微微冒嘴的那种又鲜又嫩的芽。与此同时，内里的馋虫在动在蠕在痒在爬，涎水刷地垂下一串……


太爷喝酒，太爷吃菜，太爷吃饭；太爷终于喝足了，太爷终于吃饱了。太爷终于懒洋洋站起来，拍拍屁股走出去几步，又回头望月，我已经落座饭桌旁。我按照惯例与太爷拜拜再见，但眼珠子却不去看太爷，紧紧盯着饭桌上的杯盘狼藉。然而我却不无惊奇地发现，太爷吃得最少的是那盘肉炒黄豆芽，似乎只象征性地搛了一两嘴。母亲为我撕下一角大饼，裹上那肉那芽，让我用双手拿着吃，越吃越嚼越香甜。今年我已经八十有三，然而那香那甜依旧留在唇齿间！


一二年级在本村上小学，三年级到乡镇所在地长沟去上。不知父亲从哪堆废铜烂铁里捡回来一辆小二六自行车。车架子是锈的，瓦圈是锈的，车把也是锈的。但两个轮子骑起来能飞快地转，它解决了我上学走远路的问题，也解决了不被狼吃的问题。父亲郑重其事地告诉我，狼不吃自行车，更不会吃锈迹斑斑的自行车，更不会吃与自行车捆绑在一起的孩子。父亲之所以如此这般地对他的儿子进行说项与告诫，因为他的儿子在一个冬日早晨，与北良的郝勇一起去上学，确实邂逅过一只大灰狼，多亏双方都以礼相待——先对视，再擦肩而过，再回头望月，最后是招手者招手，抬爪者抬爪，不约而同拜拜再见——


骑车先练车，陪练者不是别人是太爷。此时的太爷已经长大成人身强力壮。在太爷两只臂膀呵护下，不肖数日我就能歪歪扭扭的上路了。刚学会走我就想跑，一个晴朗的星期日，我居然双手撒把，挺直身板玩起漂来。不成想一块石头挡路，一个倒栽葱即将诞生，说时迟那时快，我的胳臂被太爷攥住，没有去嘴啃泥，也不曾鼻青脸肿一瘸一拐挂花带彩……


十几年后我考进年于南开大学，落难后劳动改造推轱辘马，站在马的后沿上利用马跑起来的惯性往前飞奔，嗵的一声后马撞前马，直立的我来了个倒栽葱，嘴啃泥，鼻青脸肿，一瘸一拐挂花又带彩……今日思之，只因为身边没有太爷的呵护…… 转年我骑车于自家院子里，围着大槐树转圈。太爷跟着跑与我闹着玩。我骑车的技艺已经纯熟，说快飞快说慢就慢，还不时笑嘻嘻地回头瞟太爷一眼。我往左边闪，太爷就出现在左边；我往右边拐，太爷就在右边站。我心生一计，既不左也不右，而是后仰——是那种骤然而停不顾一切的往后仰，是那种杂耍般地把前轱辘扬起来，并使之滴溜溜转的后仰，是那种左顾右盼不住飞眼的往后仰——其结果是不偏不倚躺在了太爷的怀里。原来太爷的胸襟很舒适很惬意也很宽敞。我不无狡黠地看了一眼太爷，太爷也不无心领神会地看了我一眼。并用一根二拇指指天——我自然要仰而望之，树上的一只鸟儿正在翘尾巴，刷地鸟屎一摊不偏不倚掉在我嘴边——就这样我的童年接受了一摊鸟屎，就这样一摊鸟屎终结了我的童年！
母亲从大西屋走出来制止了我的鬼把戏，并忠告我以后不许再如此这般地与太爷嬉闹。母亲并对太爷诠释我的行为是撒娇，并且说我长这么大是第一次撒娇，此前冥顽不化的我不曾有过撒娇，哪怕是对自己亲生父母的撒娇。太爷拾起一片树叶把我嘴边的鸟屎抹去，我伸手把太爷脑门冒出的汗珠揩擦掉。太爷笑了，笑得那么爽朗那么阳光那么灿烂，太爷是天下第一美男！那棵大槐树也哗哗地摇曳着笑了……那只拉屎的鸟儿展翅飞向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