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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门里门外

2022-01-05叙事散文李兴文
跨过这道门槛,心里有一种如愿以偿的快感。觉得自己完成了一段历史或者结束了一段历史。也仿佛在风中飘了很久,终于落地,终于靠着一颗大树或者一堵墙;也像一直漂流在一条狂野之河上,而今,上岸了,坐在广大而坚实的土地上,很稳固的。门槛里面的东西,迟早……
  跨过这道门槛,心里有一种如愿以偿的快感。觉得自己完成了一段历史或者结束了一段历史。也仿佛在风中飘了很久,终于落地,终于靠着一颗大树或者一堵墙;也像一直漂流在一条狂野之河上,而今,上岸了,坐在广大而坚实的土地上,很稳固的。
  门槛里面的东西,迟早都会收入眼底,会看个清楚明白的,那就不急着去看。回头,来路或隐或现,曲曲折折,像一篇史诗一样悲壮。我常这样孓然一身走进秋天。虽然没有同行者,但我的行程一点也不寂寥、空洞;与我同行的世界异乎寻常的繁华。
  现在穿过了一道门,除了神,应该没有人提示我回头。我回头了,那种回头也是一种习惯的重复,仿佛一个成功者的喜悦让成功者不能自已,就回头了;好像一个农夫满载将归,意味深长地回头,看了一眼那片收割完的土地。我看到的繁华里,回头的习惯本身也如柠檬色的花一样绽开。
  回头只是一个动作,漫长的经历都凝缩在心里;不用细察,也无法细察,来路上的一切历历在目了然于心,就像拆开书页又按照页码顺序依次摆放的一个长篇巨制,读过了,所有收获都交由灵魂去处理。最清晰最高大的是在行走中进入心灵空间的人和事,他们像夏夜晴空里星子一样闪亮着,他们像路标,像书页上的重要标点,散发着雍容华贵的金光。
  激动,因为我感到这一程走得很值得,它比我的上一次只身行走更让我热爱自己。
  很早以前,我就在路上见不到如我一样的徒步者了,只有车辆从我身旁接连不断地飞来飞去。我感到那条经过硬化的山路不再是路,而是路套或者路罩,所有行走的形式和意义都被封藏起来了,与人被汽车的外壳封藏起来极其相像。我像一次次封装事件的遗漏者,不合时宜,但还固执地行走着,在固定的封套和移动的封套之间孤零零地行走着。我就看到,像这条远比从前宽敞、平坦的路上,没有脚印,没有风尘,没有汗水,没有水泡,没有疲惫,没有饥渴,更没有祝祷和祈愿。路还是连贯的。我一直在瞻望,希望遇上或者见到一两个徒步者,让我和他们都不孤单。
  但没有。
  我理解,那么多人,都直接奔目的地去了,路仅仅是媒介,是无足轻重的过程。在性急者,道路和行走都成了累赘和阻障,而他们卸除累赘克服阻障的做法又是千篇一律的:乘车,提速,再提速……
  对车乘之类,我丝毫没有想要诋毁的意思,相反,我对这种灵巧快捷的助人之器从来都是惊赞有加的,我饱享过也饱享着它的便捷与高效。我也相信,总有一天,人的移动会无需道路之类的。但我不会因此贬损徒步的价值,相反,我无法从我的生活中完全舍去徒步的乐趣,并顽固地坚持着——是的,我认为那是一种乐趣。如果我曾经的徒步远行是一种物质条件缺失的无奈,今天的徒步就是一种精神赏赐性的报偿,有形与无形,都值得把玩和珍藏。普遍而论,乘车而行,行走的价值被贬低被忽略了,快捷和享受成为生活的重要指标。就我而言,我所希望的是实现精神维度的转换,这种转换因其需要时间和空间,它首先需要忽略的也就是时间和空间。是故,我对徒步保留着自己的追求和主张。
  我的行走曾经是朴拙而古雅的。当我走近村镇,看见屋舍和楼宇,听见鸡犬之声,看到牛马驴骡,看到茶聊酒肆,看到人流车流,听见市井声波,那时候我很累了,双腿双脚如铁打铜铸的一样。在我的行走经验中,我曾多次遇到目的地外围的一些意义隐秘而造型独特的建筑,比如说就是牌坊,就是骑楼,就是城门。那时候,我总是不急着进去或者穿过,我会坐下来,凭着有限的声色信息推想门槛之类的里面还有怎样繁华的景象。那时候,我仿佛在心里翻开了一本书或者上演了一出戏,我的疲惫被它们消解,饥渴被它们抚慰。我会把一路上的劳顿与艰辛转化成对门里世界的向往和热爱。我会想象里面是温厚可亲的,是丰腴富足的,是可以遇上情爱投入温柔之乡的,是可以他乡遇知己秉烛长夜谈的,是繁华到不思归返而愿永远缱绻其间的——我的活力就这样被再次激起。我就走进去,投宿,用餐,乘着夜色,看万家灯火,看丽影绰约,看美食美器,看车流如梭,看风情殊异……
  那些建筑物通常是没有门槛的,但它们的建筑形式无一不在告诉我,它们本身就代表一种界限或出入口,在我的心灵里确乎有一道道门槛。门槛的外面,除了我走过的路,没有多余的扰攘;门槛的里面,是一个奇趣横生的世界,代表令人向往的未知。我进去了。尔后,沉淀于心底的,除了极少的龃龉,大多是愿意保留并反复品尝的东西,虽然并无艳遇,但我的心里依然有经历一场艳遇的甜蜜感觉。
  来路上的一切尽成繁华,让我的心里感到踏实。人,牲畜,房屋,路牌,路碑,田园,车辆,庄稼,河流,桥梁,隧道,风,雨,云,阳光,还有追忆和怀想,回味和期望,忧伤和快乐,痛苦和甜蜜,爱情与仇怨,感恩和报偿……徒步者的孤独成为无形的载体,一路上都是满载的,也在不断变换承载物;旧的,都被铺在路上,而新的,都来自不可预见的未来和前方。
  一次徒步远足就可以成就一部灿烂的心灵史,若非燃眉之急,我就不必急着从一处赶到下一处,用脚行走在真实的路上,我和世界总是相敬如宾的。一路上,丰沛的心灵呈现让我恍然大悟:速度,让人衰老得糊里糊涂的,人的心灵应激和生活应对的过程确实应该慢下来,再慢下来才好。
  要离开了。对一个徒步者来说,离开的举动是具有史诗开篇意义的。我又回头,看见我的来路俨然一张切成长条的纸,纸上留着让我激动不已留恋不舍的故事,而那个将要离开的地方,是那些故事转换章回的空白处,广袤且充实……那条路,我徒步走过来了,但路上一点也不空旷,没有丢失的书页,没有涂盖的字句,很连贯,很通畅,一直延续到我的脚下,还有令我心驰神往的前方。
  跨过门槛,应该看看门槛里面的境况了。
  其实,门里门外也没有太大的差别,因为那道门是粗陋的山林公园的山门。作为新辟的景区,山林公园实在没有什么可称道的,可以说它是烂尾的,也可以说它是在建的,总之是尚未成形不足为美谈的,呈现着稍欠呵护就会返荒的那种粗陋与贫乏。不过,这道山门还是有模有样的,雕梁画栋,飞檐斗拱,分明带着功德牌坊或贞节牌坊的架势。我却感到,因其有门扇和门槛,它显得有些怪眉怪眼不伦不类的。门虽设而常开,门槛早被人的鞋底磨坏了,有好事者或急于求成者干脆用混凝土把门里门外垫成坡面以便车行无阻,门槛和门扇也就形同虚设,极具讽刺意味了。
  门里面,就是被称作山林公园景区之所在。
  跨过门槛穿过门洞,心里忽然闪现过穿越时空的感觉。
  我又想起了曾经去过的那些远离人居之地的土地庙、山神庙。戒律有云,神灵所在,门槛是不能用脚踩的,凡出入,必从门侧。但我所见到的,门槛全被踩坏了,足见拜者之众,亦可见拜者不知何以为拜。观音寺正殿的高门槛就不一样,因其有僧人驻守,那些门槛多是完好洁净的。
  心有所悟:山神庙、土地庙的山门是野蛮和贪欲的终点,是虔敬和弱善的起点,是人把自己的欲望乃至命运交由神灵安排的起始线。在门前,人的感性之水平静下来,理性之灯燃亮起来,把自己的有限摆放在宇宙的无限之中。寺门,则是俗世与天国的界限,门外是散沙一般流荡不息的人间欲望,门里,是梦境一样悠远玄妙的生命之故乡。
  这些门槛我都跨过,但仅仅是跨过而已,从灵到肉,都没有把自己牢牢捆绑——寺门不常进,但山门常去。我不想把自己的命运过早地预交给幽寂杳渺的终极之处,我只想与人情味极强的神灵们靠得近一些,他们毕竟具有与我相似的种种情欲,比如爱恨,情仇,恩报,誓愿,信守,节制,得失,往还……我还要在世间好好体验行走与思考,休息与劳作,以及爱的快乐和被爱的幸福,并经由这些方式触摸与呼唤那个更加神圣的“我”。
  跨过门槛,我又有所得:门里门外,这两个方位并不是固定的所指,它应该还有属于自己的能指:门里门外,作为方位的指向,完全可以反过来——跨过门槛,我便出来了,是从庸常、枯燥、繁忙、劳碌、拘囿、褊狭、幽闭中出来,来到崇高、自由,悠闲,轻松,自由,宽敞、开放之中。
  没有模仿者,我的独行暂无复制;没有簇拥者,我的孤独神采矍铄。山门是灵魂的洗礼处,是心灵的开悟地。在别人兴高采烈的进去中,我心花怒放地出来了。我的快乐是阳光充满了空气和空气拥有了阳光那样的。   2017-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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