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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刺蓬头的拖拉机

2022-01-05叙事散文宋长征
站在集市上往南看,就能看见一只高耸入云的大烟囱,在人的眼里那烟囱是一直向上生长的,长过了房子,长过了树梢,又长进云彩里。鸟儿很少能飞到这个高度,再说作为一只鸟飞那么高又有什么用呢,云彩上没有田野,没有谷物草籽和屋檐,飞久了肯定会很累。鹰的高……

  站在集市上往南看,就能看见一只高耸入云的大烟囱,在人的眼里那烟囱是一直向上生长的,长过了房子,长过了树梢,又长进云彩里。鸟儿很少能飞到这个高度,再说作为一只鸟飞那么高又有什么用呢,云彩上没有田野,没有谷物草籽和屋檐,飞久了肯定会很累。鹰的高度从来不会让人质疑,在平原上生存的大多都是过路鹰,它们看看稀疏的树,看看稠密的村庄和院落,看看集市上这些单调无趣的人,很难找到一只野物。烟囱由此显得有些曲高和寡,直着嗓子吐烟圈吐烟柱吐纠缠在一起烟的云团。最后,真的化成了一片云,混入更深更远更密的云层。
  赶集的人经常会看见边远地方赶来的蛮子(他们不会用别的称呼,他们一贯将外乡人称为蛮子,岂不知不久以后他们中的很多人也将成为别人眼中的蛮子)。那些人一般个头矮小,不像北方人粗手大脚,但他们的耐力好得出奇,在砖厂里,一片低矮的小屋,有时隔了一张布围子,有时不隔,男人女人住在一张大通铺上。男人做工,女人也会带着十几岁的半大孩子,脑袋很大,四肢还没发育完全的样子,跟着在砖厂里忙来忙去。这些年弱的外乡孩子,本来还是上学的年纪,但是只能守着一座本地的中学苦捱日子。靠近砖厂的西北角是一座规模很大的学校,天真的孩子们在上课铃下课铃声里度着还算丰满的时光。学生的家长有时会到学校送些衣服或吃食,往往在教育孩子时把眼睛向外乡来的孩子身上一指:“呶,不好好学习将来就是他们的样子。”孩子可听不得这个,一努嘴照例扎进孩子堆里疯玩去了。   取土,烧制红砖最需要的就是土,像夹心饼干似地掺入部分煤粉,烧出来的红砖就会铿锵有声,断开来外面像裹着一层鲜红的番茄酱,里面是黑色的果陷。年长日久取土的水坑愈来愈大,成了一面小小的湖。再早有一条暗流和外面通连,后来不知为什么人堵上。湖里的水就自己从地下涌出来,补充太阳蒸发以及邻村人灌溉田地的所需之水。那些外乡来的女人很会做饭,常常从集市上割来一大块五花肉和辣椒花椒焖煮在锅里,开锅时一种浓郁的香气,钻进本地人的鼻孔,看着颜色鲜艳的吃食,又麻又辣又咸,实在不懂他们为何喜欢这样吃饭。   刺蓬头不会像其他人那样看不惯外乡人,本来嘛个子矮矮的,脑瓜子也大,和他们混在一起如果不说话就很难区分开来。刺蓬头的日子很简单,家里除了一个年迈的老娘别无其他人等。但刺蓬头孝顺,学外乡人每逢星期天就从集市上割二斤里脊回家孝敬老娘。   土越取越多,水坑越挖越深,湖面越来越大,制砖机转转停停,包窑的头儿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外乡人实在熬不下去了收拾行囊去了别处,只剩下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不肯走,不肯走就和刺蓬头过到了一起,又不是买又不是卖好赖算是有了个媳妇。   本地人盖房,喜说你看谁家谁家盖了一口明三暗五的红砖大瓦房,那样子简直像是看人住进了金銮殿。不过也算是一个美好的追求吧,一家人勒紧裤腰带往前赶,田野上的庄稼紧熟慢熟,第一年攒几棵檩子和房梁,第二年攒两车石灰沙子,第三年攒来几车红砖,盖房子的材料算是基本齐备了,挂一串长长的红鞭,热火朝天盖新房。   刺蓬头自从和外乡女子过到了一起,原本单薄的两根麻绳就拧到了一起,扯也扯不断,这样的日子才叫有了奔头,这样的家也就有了一个家的模样,积积攒攒买了一台二手拖拉机。刚好那座砖窑易了主,在不远的地方买了一片撂荒地取土,把脑袋扎进云层的大烟囱重新冒起了黑烟白烟,日夜不倦。砖厂里一天到晚机器轰鸣,拉煤粉的骡子一梗脖子将煤粉运到窑头上,烧窑人兢兢业业干着火红的事业。   砖瓦市需要的地片要大,集市上老韩家有片空荡的宅子地正好适合停放拉砖拉瓦的马车拖拉机。老韩头没事就地架起一口大铁锅,买主卖主喝水免费,但场地费还是要的,刺蓬头断不会赖人仨瓜俩枣。拖拉机褪了色,斑驳的铁皮,磨秃了带花的轮子,像一个喘不过气来的乡下老者。但刺蓬头不学自通,把个铁疙瘩头头脑脑熟悉了很多次,很难在要紧的关头抛锚掉链子。运砖人有的会使点小手段,码空心砖很是在行——买主盖房时,咦!一会看见这里少三块那里少五块,算来算去被卖砖的吃去几十上百块红砖。刺蓬头的口碑甚好,外乡女子从拖拉机头上下来,用早已熟悉的本地方言和买主亲切攀谈,做生意讲的不是嘴上功夫,刺蓬头装砖时给发砖人两包好烟,不仅多出来几块,还挑火候烧得恰好的地方领,这砖敲起来起码噌凌有声,一听就是上等货。所以盖房人喜欢留下刺蓬头和外乡女子吃顿饭,当然不在话下。   瓦在早年是小瓦,蓝瓦,铺在房子上像覆盖了一层蓝色的羽毛,让村子里的房屋也有了灵性。后来大概因为蓝瓦太小施工人嫌麻烦,或者不如大片的红瓦看起来更喜气养眼,就都换成了大红瓦。其实送走一件旧的事物远没有那么简单,蓝色老瓦的屋檐下,雨水滴答,像是老天憋了很久的一场泪,哭,又压抑着不肯哭出声来;不哭,又按捺不住心中的悲痛,滴滴答答,湿了人的眼人的心。秋日,瓦松蓬成一团,伏在蓝色的瓦垄上,像一个想要滚下来的刺毛团,又被蓝瓦伸出手苦苦挽留。——留不住的岁月啊,村子里的土墙一堵堵坍塌,蓝色羽毛一片片飞去,渐渐消失了身影。大红砖房落成的那天,一个村子里的人都来道喜参观,很多人喝了很多酒,哭的笑的,站在红砖房前沉默惆怅的,谁知道日子到底去往什么地方呢,谁知到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情。   口碑甚好的刺蓬头有一年和女人带着孩子去了很远的边地,两个女儿都考上了大学,一个儿子正在读高中。他们感念那座窑呢,也感念那个耸入云天的大烟囱,袅袅的青烟里怕是也有自己的道路,说不定很多次化成一片云飞去外乡女子的家乡。从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熬成一个和本地女子一般无二的乡下女人,那女子从来不曾说过半句苦,将婆婆送进南北坑,将低矮的老屋换成一座高大敞亮的红砖瓦房,将孩子们送进学校,将来还会走上合适的工作岗位。   人这架机器的能量并非人尽可知,谁知道谁的心里憋着一团火,谁的心里能融掉一块坚冰呢?漫长的日子像一条长长的鞭子,无形地挥起,又实实在在落下,催着你向前赶,催着你往好日子上奔。   砖瓦市上就数刺蓬头年纪大了,和一台老得不能再老的拖拉机厮守在一起。从砖厂运来的红砖还在冒着热乎气,集市上的吵嚷声相对于这里来说淡下来很多。外乡女子瞅了一眼趴在方向盘上打盹的男人,小心翼翼扑棱掉刺蓬头上的砖灰。买主早就说好了要起一座三层小楼,接下来的很多天,刺蓬头还会和他的红砖一起在乡路上飞奔。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12-6-10 20:42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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