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园

杏园
（约2783字）
汪彤
　　杏园的早晨，一群燕子横飞过挂满果实的枝头，燕子没有停留，只是“啾啾啾啾”的声音，似在唤醒一群树新的一天。

　　杏园在小暑后，红色的果实已经被采摘过一茬又一茬，人们以为转身离开杏园，不会再有什么值得留恋的，而杏园在它新开始的一天，却又在枝头挂满了一层一层鲜艳的果实。

　　那些绿色的、青涩的与树叶一个颜色，不被人们发现的青杏子，被风吹一晚上，再被日头晒上一天，又把暖暖的有生机的色彩，添给岱绿的杏园。

　　杏园平时被大铁门锁着，大院里十多间房子空无着。有几家的门，还敞开虚掩着，似乎主人刚刚出去，马上就会回来。而这个院子，曾今住过人的房子已经变成仓库，每户人家的院墙围着旧篱笆，牵牛花爬在篱笆上，开得正艳，遮蔽了这个院子被遗弃的零落。

　　有一只叫大黄的狗，在院子里徘徊。孩子说，它的长相真怪，不像一般的狗，它像是狗中的“外国人”。它像刚出生的小牛犊一样高，身体干瘦而棕黄无毛，两只硕大的耳朵耷拉着，却毛茸茸的，似乎在提醒人们，它是一只与众不同的特别的纯种狗。

　　大黄太老了，显得有些虚弱，拖着瘦长的身体，一只长而粗如长鞭子一样的尾巴，无力的拖在屁股后面。它进出大铁门不需要多费劲，身子一侧，便做了看守杏园的责任；身子再一侧，再去找一口生存下来的食物。

　　杏园对面，是一个藏獒基地，杏园里原本也有两家藏獒厂，现在废弃的院落被夯实厚重的土墙和一扇防盗门把持着。大黄对我们到杏园的采摘显得很兴奋，带我们进入杏园的大嫂，她现在是大黄没有名誉的主人，她每天都在门口的小食盆里为大黄准备一口食物，大黄除了来到大嫂门口吃一日三餐，便是整天在杏园里转悠。没有人给它安顿看守的责任，而它一出生到现在却一直没有离开过杏园。现在它太老了，当主人把它从拴它的铁链子上放开，给予自由时，它已经无力跟着主人下山，只有在杏园里等待生命最后的结束。

　　每次看到主人回来，大黄都欢快的摇动尾巴，而主人走时，他就在铁门口的大槐树下，垂着尾巴杳杳相送。主人也很奇怪，任凭怎样亲昵的呼唤，它都无动于衷的在杏园门口默默遥望。这狗让我想起寺庙里年轻时皈依的老僧，它习惯了那里的生活，以至于后来，当他的心自由了，身子却已经离不开自己修行的院落。

　　是大黄带着我们，绕过零落的大院，向一排房子后的浓密树林走去。大黄带我们去杏园的小路，已经很久没有人走。荒草几乎遮蔽了前面的方向，而路旁几颗高大的梧桐树上，忽然飞起一只受惊的鸟，紧接着杏园方向传来一阵阵猫头鹰的怪叫声。这样的叫声，让人心里一紧，紧跟着大黄的孩子，赶紧扭头回来躲在我身后。他没有听过旷野里传来的如此凄寂的声音。而这个声音，却延伸开在山野里飘旋一阵才消失，似乎是为不让打扰这里的宁静而发出的警告声。

　　大嫂呵呵的笑声，把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压低了。大嫂说她在这山上生活了很多年，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这里太安静了。
杏园里几乎看不到阳光，浓密的树叶遮住了透进园子的光线，而枝头上尽是红黄熟透了的果实，那里似乎把有生气的光芒折射进杏园，使人走在杏园感觉不到阴冷。

　　忽然“咚”一声，一颗熟透的杏子，从树上疾速的砸在地上，这落地的声音，似乎从我的梦里来，砸醒了远久的记忆。而在我的脑海里，确实有一颗杏树，让我深深怀念着。在来到杏园之前，我思想里也仅仅有这样一颗挂满果实的树，长久扎根在我记忆的深处。

　　熟杏子落地的声音，将那颗树印在了我的脑海里。那样“咚”一声，熟透的果实沉闷的砸在泥土上的声音，是丰收前的预告声，是一棵树从土地中吸收养分，在春天发出第一枝新芽，到开花结果，再将一切回归土地时，向大地敲门的声音。

　　回归是一种多么美好的期盼，而我脑海里被一颗果实砸醒的记忆，似乎被催眠了很多年，此刻我忽然想起了那颗杏树。

　　儿时，每到夏天，放暑假时，父亲都会带着我和哥哥弟弟去省城，再坐一个小时的火车到奶奶家。每次路过省城，父亲都会向孩子们征求意见，他要带着我们这些从山沟里来的孩子，到省城各处见见世面。

　　少年文化宫、新华书店、儿童公园、五泉山、白塔山……省城几乎所有的地方，父亲都带我们去过了。到最后，我们一年年长大，我的父亲几乎在省城找不到什么新奇的地方，带我们去看。记得最后一次，我考上大学18岁那年，父亲带我去黄河边走走，我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看到年轻人亲热的场景，我的脸红了。我的脸因害羞而透红的颜色，应该和奶奶家堂屋门口杏树上果实一个颜色。
睡在奶奶家的炕上，每到天麻麻亮，爷爷炕头旁的火炉也星星点点的冒出火星。爷爷一边“滋滋”咂着酒盅里的二两小酒，一边不慌不忙的在火上倒着它的三个罐罐茶盅。这时，我朦朦胧胧的睡眠里，不时传来“咚”的一声。

　　这声音让我的各个器官和感官忽然从睡眠里兴奋起来，特别是我的味觉，舌头根有些酸水泛起。我还没有马上从睡梦里清醒，我的魂灵还在睡梦和现实的边缘徘徊时，突然旁边睡得正香的弟弟，一骨碌爬起来，光着脚丫在光亮和结实的土地上小跑出去，几秒钟功夫，弟弟又光着脚回来了，迅速的爬进被窝，嘴巴“吧唧，吧唧”品味杏子的酸甜味道，飘进我的鼻子里，我的口水在嘴里咽了一遍又一遍。等再听到一声“咚”，我也学着弟弟一骨碌爬起来，光着脚快速去院子里拾落杏。

　　院子里凉嗖嗖的，我赤着的脚丫缩在一起，怯怯的不敢全部将脚掌落实走在土地上。清晨，院子里的光线还很朦胧，我不知道那颗从树上掉下来的杏子，落到了哪一处。有时那金黄透红的“宝贝”，就躺在奶奶扫净的光地上，我一跳过去赶紧拾起来，满怀欣喜的回到炕上，舍不得吃，在弟弟闭着的眼前，绕了一圈又一圈。有时，我抱着光光的胳膊，缩着身子在清晨的院子里，找了很久也找不到，我便会想，会不会像《西游记》中的人参果，落地就消失了，需要把土地爷叫出来问问情况。我正胡想着，便从花叶中找到藏匿了有一阵子的杏儿，这颗用很久功夫找到的杏子，圆圆的、红红的，没有一点因坠落在地上受伤摔烂的痕迹。我将它完整的送进嘴里品尝味道，再回到被窝里，竖起耳朵，等下一次果实砸落在地上的“咚、咚”声……

　　“咚、咚”声，一声接一声，我的思想又回到了杏园。小暑后的果实，不由自己的，要成熟到坠落枝头的时候，这是每一个生命，或者每一件事物最后的归宿。

　　爬到大嫂带来的木梯子上，我与夯实的土墙一样高，我爬在墙头，向废弃的藏獒场里观望，红红的杏子就垂在我的额头上。我似在墙头，体会聊斋里书生窥探邻家院落里的情况。然而，寂静杏园旁的院落，除了废弃的藏獒铁笼，除了与墙一般高的茅草，我幻想中的一切，可爱的与可怕的，都没有出现。

　　伸手摘下头顶最成熟的一颗果实，只有握在手里的真实，才是最踏实的存在。一阵风吹过，站在与果实一样高的位置观察杏园，红色的山杏子，像一盏盏红色的小灯笼，它们在风中的枝头上尽情的摇摆舞蹈。作为果实最饱满最鲜艳生命的展示，就在脱离枝头，落进大地怀抱前“咚”的一瞬间。

　　我伸出手采摘，对着杏园微笑，看这些苍翠中红色精致的英雄们。

[/copyright] [ 本帖最后由 汪彤 于 2011-7-15 06:31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