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眼角膜

　　父亲的眼角膜
　　刘敬胜
　　不经意间，人的身体常常会背叛自己，比如父亲的眼角膜。
　　99年冬天，父亲的病毒性角膜炎又犯了。只是这一次不像前几次那样幸运，吃点药，打打针，抹点眼药水，病毒就害怕地离开，恢复正常。或者这一次的病毒经历了前几次的试探，卷土重来时变得无惧无畏。
　　父亲的眼睛先是疼，后是红肿，眼皮肿得发亮，睁不开。眼睛怕强光，我为父亲买了墨镜，他连睡觉都带着。
　　父亲带着墨镜去村卫生室打针，有人调侃他华侨归来，父亲只能苦笑。父亲又能说什么呢？药液缓缓流进父亲的血管，一滴，一滴……药物也随之进入血管，融进血液，进入眼睛，尽力查杀眼角膜的病毒。
　　一个多月的治疗，父亲把一张张口袋里的钱交给卫生室。卫生室张开大嘴吞噬着父亲的钱，病毒吞噬父亲的精神。钱花了，精神没有了，病毒却没有离开眼角膜的迹象。大夫说你去大点的医院看看吧。大夫的一句无关痛痒的推却就打发了父亲。父亲给我说时，戚戚的，我说就这样吧，去大点的医院。
　　父亲去了县人民医院，挂号、查血、化验，毋庸置疑，还是病毒性角膜炎，而且比较严重。住院不仅麻烦，而且花费也多，父亲让医生开了针，拿了西药和更高级的眼药水。面对医院划出来的价格，父亲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父亲充满期待，希望贵的针和药能有医生说的效果。
　　眼角膜本该是透明和光亮的，拥有玻璃般的特质。可是父亲的眼角膜模糊了，鲜红的血丝像蜘蛛编织的网络，丝丝入扣，扣进父亲的眼睛里，很难解开。父亲大把吃着医院开出的药，每天定时涂抹眼药水，清除眼睛的病毒和血丝，一刻不敢放松。父亲睡在床上，给我说话，希望能出现奇迹，自己的眼角膜能和以前一样透明和光亮，能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做做家务。
　　奇迹出现了。只是这个奇迹很负面。00年春节后，某一个晚上，父亲的眼角膜破了个比针眼还小的洞。每个人对于自己的身体都很敏感，尤其是生病的那一部分。父亲对我说时，我觉得父亲是自己吓自己。父亲在灯影里让我看，我看见父亲的眼角膜中间有一个小小的突起。对于眼角膜的认识，我仅仅限于初中生理卫生课所学的那点认识，角质的眼角膜应该很坚固和柔韧，细菌那么小，小到肉眼不可看见，却一分一秒地啃食父亲的眼角膜。滴水穿石的韧劲，曾被我看的那么伟大的品质，在这里却让我深恶痛绝。我在后来的夜晚，无数次咒骂病毒，对它们恨之入骨。
　　必须去济南军区总医院，需要几千元。这个决定的做出很艰难。医生说不去做手术，眼睛就会瞎了。出身农民的父亲知道赚钱的不容易，而这时父亲的积蓄已经花光，如果去济南，就需要他的四个儿子分担。我刚刚中专毕业，上班没几天，没有钱。大哥在烟台工作，因为贷款买房子，日不敷出，听到需要去济南看病，寄来了一千元。二哥和三哥跟别人干建筑小工，穷家穷院。
　　我找初中同学借来五百元当路费，揣着大哥寄来的一千元，带着父亲去了济南。到了医院，挂上号，去检查，医生说必须做角膜移植。可是我明天要去外地学习，你的角膜必须做手术，否则会感染另一只眼，更麻烦，你去青岛眼科医院吧。父亲问：“那得多少钱？”医生说：“大约得一万元！我给你写张纸条，去找我在那里的老师。”一万元已经突破我和父亲最后的界限。按照父亲的意思，摘除眼睛需要的钱少，还是别去青岛了。可是医生对我说，有总比没有好。我给在家的二哥和三哥打电话，他们都在建筑工地，他们说你和父亲去青岛，我们晚上借钱，让二哥去与你们在青岛的车站会合。
　　一切都很艰难，一切又似乎都很顺利。当亲情以金钱来衡量，金钱显得那么一文不值。坐在疾驰的列车上，望着四周夜晚中的黑暗想，青岛眼科医院一定要带给我们曙光！
　　在火者站见到二哥，他蓬头垢面，脚上的黄胶鞋上沾满了泥巴，头发上还沾了水泥灰。他说从工地直接就来了，也没来得及回家换衣服。住进了医院，一颗悬着的心才稳稳当当落下。检查完以后，医生说需消完炎，才能动手术。二哥说与其都在这里等，不如他先回家再筹点钱回来替我，什么时候手术给他打电话。
　　医院通知第二天动手术时，我才发现一个人的孤单。生命像一场旅行，年轻的我怕父亲在手术一刻搁浅，而我是唯一的见证者。我给家里打电话，又给烟台的大哥打电话。大哥安慰我说别害怕，他第二天早上去。那一夜，我像一只被围困的胆战心惊的兔子，一次次在睡梦中惊醒。
　　大哥早晨到了，见到大哥，我像遇见了救星，心找到了归属。手术前的签字，大哥签的，我看见他的手瑟瑟发抖。
　　等待也是煎熬。那一天做手术的病人很多，不知道父亲排在第几个。护士冷面冰霜，把父亲推进了手术室，我的心也跟随进去，惴惴不安。护士进进出出，喊着几室几床，接进去，送出来。我忽然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因为之前进去的，大约半个多小时都出来。可是父亲进去了一个多小时还没有出来。
　　一个护士端了一个钢盘出来，叫三号床家属，让送到化验室，我和大哥赶紧过去。我木然地看着钢盘，目瞪口呆。钢盘里放着一只眼角膜，眼角膜中间有一个一毫米左右的圆孔，上面沾着红的血，触目惊心。它本来应该属于父亲，如今被摘取下来，当作了标本，被人研究和观察。大哥看出了我的害怕，他接过钢盘，送去化验室。我站在手术室门前，一秒钟都很漫长。大哥回来了，我问大哥：“父亲没事吧？”大哥沉默了一会，说：“应该没事吧！”
　　父亲被护士推了出来，推进了病房，医生说手术很顺利，慢慢观察。父亲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就对我和大哥说：“我的眼好了，我还能干活挣钱。”我知道父亲想说什么，我打断他：“别说了，你好了，比什么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