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鸡的命运（修改）

一群鸡的命运　　
　　那天，我和父亲拉了满满一车的玉米到王婶的鸡场。
　　我扛着盛满玉米的塑料袋往磅秤上放，王婶在旁看秤、记数。称完了玉米，我又扛着袋子把玉米往仓库里倒。袋口一松，手拿袋底使劲一提，金黄色的籽粒如一股水流，哗啦啦的流到玉米的大堆上。袋里的玉米是父亲汗水的收获，巨大的玉米堆是王婶金灿灿的希望。玉米粒是鸡的口粮。鸡吃了可以下蛋，下的蛋能卖钱，卖的钱可以派上用场。这群鸡是王婶的宝呢。
　　可是，鸡并不知道这些。我随着王婶走进鸡棚，一揭草帘，一股鸡屎味混合着发酵的肥料还有热气蒸腾着的怪味差点把我熏晕过去。没有高亢嘹亮的鸡叫声，只有个别的鸡在窃窃私语。也难怪，这里清一色的都是母鸡，一个个还被囚禁在铁笼子里。跟城市里的人一样，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有的鸡在伸长了脖子张望，除了八卦，再没别的新鲜玩意。
　　一条长长的食槽里盛满了饲料。这里面有玉米的成份，这个可以确定。还有一条长长的水管，可以通到每一个鸡的身前。鸡拉的屎可以通过铁笼的缝隙漏到下面。不影响身下的清洁。有吃有喝，除了被禁足，再没别的后顾之忧。王婶把这些鸡们当作自己的孩子呢。她说，鸡认生呢，看看就出来吧。我红着脸跟着王婶往外走，好像我不小心走进了小媳妇的产房，该不好意思的就应该是我。
　　王婶养鸡但不吃蛋。她说，蛋有腥气，一个蛋就是一只鸡呢。鸡生蛋，蛋生鸡。有蛋才有鸡，没鸡哪来的蛋？这话绕来绕去其实没啥意思。没被公鸡爬过的母鸡，生的蛋最终只会变臭，咋也变不成小鸡的。当然人工的方法除外。母牛没生过小牛还天天给人挤奶呢，这里的母鸡怕是一辈子也遇不到一只公鸡吧，当然，这些个蛋也都不会变成小鸡。它们只是为了人类的需要而存在。这样说起来，它们的一辈子确乎比较悲哀。它们的命运真真正正的攥在饲喂它们的人类手里。没精气神的，生不来蛋来的，王婶会抓它们出来，让它们脱离铁笼的禁锢。然后又送到专门收拾死鸡病鸡的地方，手起刀落后真正寿终正寝。这是一种真正意义的奉献，更是一场真正的解脱。佛教里说世间有六道轮回。分为三善道和三恶道。畜生道为三恶道之一，人道为善道之一。但愿这些鸡们下辈子投身人道，开始真正意义上的主宰自身命运的一生。
　　养鸡真是个苦累活呢，王婶说最难伺候的就是这些张口货。收来的玉米不能直接给它们吃吧，那得粉碎，为了让它们多生蛋还要适当加些添加剂。定时定量，天热了要降温防暑；天冷了要生火加温。光照、湿度一样都不敢含糊。拉下来的粪便还要即时清理，哪一样活计都不好干。不过，最终所有的辛苦都能变成钞票。
　　王婶也真像一只下了蛋后咯咯叫的老母鸡。自从我和父亲进了她的鸡场，她的嘴巴就像爆豆一样，噼噼啪啪一直忙个不停。她的脸上一直笑盈盈的，如八月十五晚上的满月，光洁而明亮。好像并没有什么苦大仇深的样子。比如现在，父亲刻意的询问她几个儿女的状况，王婶的眼里又立马闪现出奇异的光彩。她的话语瞬间也如滔滔江水般连绵不绝。音量窜高了一个八度。一阵爽朗的笑声像一股清风。老大啊，你知道。嫁得好点，万事不愁。老二现在在美国呢，还算说得过去。老幺在上海，工作也顺了。哈哈哈…王婶的笑声里有自豪、满足。还有一种挑衅的味道。她好像在说，看我可以吧，孩子们都跳出了农门，走入了城里人的群落，再不用这样辛苦。是啊，王婶应该大声笑，大声的煊耀的。不然，这世道真称不得公平了。那你以后就等着享福吧。父亲说。嗯哪。王婶回答得很干脆也很豪迈。那这些鸡呢？该怎么办？咋办？卖了呗！王婶的回答更干脆。
　　一帧帧其乐融融的画面在我的眼前闪现，我想，到那个时侯，这些鸡们可就真的逃离樊笼了。我真的很佩服王婶。伺侯着一群不会说话的“孩子”，培养出了几个都出息了的孩子。想想那几年又是Sras，又是禽流感，外带市场低迷，经济危机。能一点点撑持过来真的不易。有时想想，这人道也真的不好走。人总要改变，总要看着高处，总想改变自己以及下一代的命运。一份份的心愿如同使命，催着人一直不停的往前走。同样，我们不都一个个心甘情愿的变成房奴、车奴吗？只是，当这些都实现后，我们又都会变成一幅怎样沧桑的模样!……
　　多日后的一天，我又一次回乡。饭桌上，父亲有意无意的告诉我王婶病了。我问，什么病？父亲说，白血病。我心里一惊，那那些鸡呢？我都没想到自己脱口而出的竟是这句话。全卖了。父亲回答道。
　　而在我上街的某一刻，远远的就看到了王婶。那真是她吗？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王婶的头发全没了，光秃秃一片不毛之地，仿佛从来没长过头发似的。她穿着一身慵肿的睡衣堂而皇之的招摇在大街上。王叔牵着她，她的眼神迷离，双脚在平坦光滑的水泥大道上磕磕绊绊地移动，如同一个无知无觉机械游走的机器。我飞快的把目光移开，如小偷般迅速的逃离了。
　　然后，我又在大路边看到了曾经那群鸡的产房。那里面一片死寂。鸡们终于解脱了啊，早死早托生。前段时日一场大雨带来的泥石流将鸡场的门前堵得严严实实，一米多厚的淤泥仿佛在封堵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人祸天灾，存在消失，都不过是修建一条大道途中的一个故事。在这个人道，人活着也如同一只鸡，因为前面永远是黑暗的，你以为抓住了现在，就会拥有美好的未来，但前途未卜，倒在路上的感觉同一只鸡在手起刀落后的无奈与悲哀又有什么区别！
　　后来，又有些信息隐隐约约的传来。王婶的老大不知什么原因，跟丈夫闹离婚;幺儿子在上海准备买房，急需一大笔购房的首付，而王婶一年卖鸡蛋的收入，仅能换回上海的一个洗手间;老二好点吧，可是随夫陪读在美国，不小心怀孕生个孩子都生不起……任何事情的发展都是有因有果，虽然不是必然，但在一个收获的季节，看到一个两手空空的结局多少让人心含悲悯。现实与梦想的差距令我们痛恨，而美好的结局与所付出的代价又让我们心生寒意。或许，我们应该感恩，或许，我们应该警醒。或许，我们还应该继续走着。与命运抗争，为自己的理想而活，活得不像一群没有思想的鸡，永远没有错……
　　晚上睡觉的时侯，我没想到自己做了一个惊悚的梦。梦里有一条长长的没有尽头的道路。道路是由无数个白花花的鸡蛋铺成的，道路上还散落着一地零散的鸡毛；而在一段水流湍急的河流的上方，隐隐约约架着一座桥。桥的最高处酷似一个弯曲着的人的脊梁……我有些奇怪的是，梦里竟没看到王婶，连背影也没有……
　　(共2600字）
---------　　 [ 本帖最后由 木子李 于 2013-9-23 11:34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