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行渐远的乡俗
2022-01-05抒情散文十年兜兰
这个夏天,我找不到去年用过的那个风扇了,翻箱倒柜,才在床头橱边一个隐秘角落里,发现那只盛放它的盒子,空的,巴掌大小的电扇并不存在。于是怀疑,把它放哪个塑料袋中,又把它当垃圾扔掉了。我经常会遇到这样的情况,恨得不行。我不气自己,而是气他,总是……
这个夏天,我找不到去年用过的那个风扇了,翻箱倒柜,才在床头橱边一个隐秘角落里,发现那只盛放它的盒子,空的,巴掌大小的电扇并不存在。于是怀疑,把它放哪个塑料袋中,又把它当垃圾扔掉了。我经常会遇到这样的情况,恨得不行。我不气自己,而是气他,总是拿我并不想丢掉的东西,当垃圾去丢掉。这次一定也是。想到此,就不太舒畅,一个上午都闷闷地。那是女儿给我买的生日礼物。女儿知道我习惯在书房写作,不喜欢开过大的冷风,空调等于摆设,于是买了那个精致的小玩艺似的电风扇给我,若果真丢了,怪可惜的。也辜负了女儿一片心。而他说,我有恋物癖。
帮我找了一会儿,也没有找到,怕我想不开抱怨,就拿话儿差开,说是和朋友约好,去一个地方吃“伏羊”。“伏”是入伏的“伏”,六月里(农历),是入伏的天气,炎夏流火。历书中写:农历五月十四己酉夏至,夏至之后,开始入伏。暑分三伏,一伏十日。农历六月六庚辰,是头伏的第一天。在我们沂蒙山区,这一天算是盛大的节日了。一个祭祀的节日。古时要祭天地,祈六畜,察禾苗。一是希望人丁安康,二是希望万物茂盛,庄稼、人畜等等没病没灾,粮食自然五谷丰登,日子过得顺顺利利,年年有余,兴兴旺旺,很有西方那种向神祈祷的意味,令人怀古。我对这样的活动,总有着一种神秘感,甚至充满了向往,希望所有的仪式,都真的和天地神灵的护佑有关,与每个人的福祉有关,并且与世间万物产生着共鸣。
不拂美意,自然,这是一个难得的,体验民俗的好机会,尽管它以祭祀开始,以饱餐结束。在当前都市文化生活中,各种民俗近乎消失,令人多有遗憾。听说,此次活动要来不少的外地人,其中就有我崇拜的一个国内知名画家。我问,是去年我们去过的那个地方吗?他一边打着行装,一边说不是,是今年的新地方。去年是在一个山上,而今年是在一个河边。这么热的天气,要去河边,受炎阳的蒸烤,还要在热锅边摆流水席吃羊肉——我的脑海里立马现出一股与水有关的腾腾蒸汽,如火灼六腑的辣子。想了想,还是算了吧,毫不犹豫地拒绝。他正想作金蝉脱壳,看我摇头,忙收拾东西下楼,开车溜之大吉。听见汽车仓促离去的声音,母亲怪我:他是想给你寻找创作灵感的机会,为什么不去?别看我这么大年纪了,都想去。母亲的相劝,让我开心起来,和母亲聊天,总有很多的乐趣。
母亲喜欢热闹,这样的事情,如果叫上她,一定没有二话。每次和母亲外出,她都能发现生活中的一些美,一棵栖在地上的野草,一枚不起眼的野果,那年在百花峪,夏天,她就发现了一蓬悬在一棵树上开放的凌霄花。可我不敢,天气太热了,叫上母亲,万一中暑怎么办?尽管这么想,我还是打电话给他,说老太太要去呢,中不?他说不敢,天太热了,万一中暑呢?看看,我和母亲说,我们想到一起去了。母亲笑着,一边喝茶,一边和我讲她当年跟着大人吃伏羊的事。她小时候见老人们操持过,长大后再也看不到那样的场面。那时她才十几岁,背后扎着一根小辫子,很可爱。只是因为是个女孩,大人只让她去略微一观,并不让她去当座上客。作为中国民俗爱好者,和老人谈民俗,是件很惬意的事,他们能让你神魂颠倒,感受几辈人都没亲临的传说。往往,母亲本身,就是我故事里的主人。
母亲说,她年少的时候,主持祭祀的是她的大爷爷,老人胡子足有半尺长,在她们那个家庭里,算是德高望重的老人了。那时候,她们家里不富裕,但也不至于多么穷。外祖父家世代木匠,家里大人开木工作坊,小孩子在外面上学。家族里有养羊的人家,到农历六月六那天,请来长辈,在离田地不远的场院里,摆上桌子、板凳,中间一个不大的祭台,对着这个祭台,架一口大锅,然后开始拉圈里的羊。那羊很肥大,几个壮汉拉扯半天,不见分晓。母亲的二爷爷则大手一挥,一个人牵着一只羊角,将羊按在手里,那羊儿便乖乖地跟着人走了。走到场院,呼哧几下,把羊摔倒,他自己向人群退去,剩下的事情,交给年壮的人去做。做完这些,母亲的二爷爷,叼一支烟袋在嘴里,点燃,吧几两口,一边吐烟,一边定一定神,再把一锅烟灰弹掉,重装一锅。
这时候,场院里,已被村人围得水泄不通,单等羊儿祭了天地,然后下锅分羊肉吃。因为各个家族里的羊要全部牵到一起,集中在场院里,同时用一个祭祀地,所以,在这个活动中,一般不分张、王、李、赵,只要是同姓氏的,甚至同村的,都可以聚在一起,异姓氏也可以在一起,很有一种民族大团结的阵式。这是成年人的礼俗,与小孩子们无关,所以母亲记忆最深的除了祭祀时的前奏,还有一首有关六月六的小唱,曰“六月六,看谷秀”,此时庄稼长势正旺,已是吐须秀穗之时,以牲祭天,以血祭地,一是卜庄稼的长势,二是卜粮食的丰欠。听老人们说,“旧时要在农田、庭院里焚香祭祀,祈求上天保护,五谷丰登”。想起,县里有一个民俗协会,几次想振一振民俗活动,但都因为没人具体主持而罢休。“六月六,吃伏羊”的活动,不正可以用来当作载体吗?
只是,现在的吃伏羊,不过是单纯的吃羊肉,并没有祭祀的仪式。我就参加过一次吃全羊的活动,或许就是古时流传的祭祀活动的一项。这种活动不是让你坐在什么高雅的地方吃,而是选择在某个偏僻的村庄,正好那里有一户熟悉的人家,于是吃伏羊的全局,就安排在这无人打扰的山上了。我们去的山村不大,零星地住着几户人家,小孩子看见我们,远远地从门角探望着,成年人持着农具在田地里劳作,偶尔悠闲地抬起头来打一声招呼。不断有牛羊叫声传来。有一些住房的门角旁边,摆着一只雕有斜纹的牲口的食槽,里面撒着颗粒状的粮食。这是一个与城市气息完全迥异的地方,有些闭塞又有些与众不同的亲切。
在充满野草气息的田野里,直接向养殖户买了羊现杀现煮,还要围在那里看人摆刀弄棒,我且有些不寒而栗,连忙跑进主事人的半个院子,为了闪过这一节场面。所谓半个院子,是有一半还需要加盖耳房,所以院子一半是敞开着的。与女主人一起坐在客厅里把纱门关上,耳边听着外面传来的讯息。天气闷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什么都不曾做,人人都还挥汗如雨。动物都跑进庄稼地里躲起来了。这样的天气,好像还是下雨的预兆。和女主人说着话,一只肥壮的山羊就杀好了,切了整整三大盆,依次倒进一口装满水的大锅里。锅是用三块大石架起来的,锅底塞满了柴火,羊肉、佐料投进去后,大家七手八脚地点火续柴,不一会儿,周围便充满了膻香的味道。
之所以选择在这里,是因为这里有城里人的朋友,前来吃伏羊的人中,都是朋友与朋友加在一起的圈子,不下十五六人。十五六人当中,以胖子居多,看来好吃和善于吃的还是胖子,爱美爱瘦的人是不可能向往这样的圈子的。这是我的猜测,这样的猜测,有些主观上的故意。我也瘦,不是也来了么?勤快的人,在七手八脚地忙着,闲下来的,便在一户人家的门厅里打牌,半阴半阳的光线照不进来。我无聊极了,和主妇谈了一会儿天,再找不到共同语言,便起身向门外走去,一会儿走向田野,一会儿和村里的小孩子那样,探头看一看各家的门廊,里面摆满了锄、锨等农具。院墙上,爬满了丝瓜和南瓜藤,南瓜花已经开了,引来蜜蜂围着金黄的花瓣嘤嘤嗡嗡。
这时候,雨下起来了,这时的雨,让人感觉很是清凉,不怕打湿身体,就连那口大锅下的火苗,都不怕这场淅淅沥沥的山雨。俗话说,火旺不怕柴湿,土灶里,被雨淋了的柴照样燃烧,活动照例冒雨进行。约有一个多小时,浓稠的肉汤滚沸,羊肉开始熟透了,盖上锅盖闷一会儿,停火,不再续柴。到了上桌的时候,大家把当地年长的老人请来,同时叫来几个小伙子,扛来三个方形的八仙桌。这样仨俩加起来,参加这次活动的足有二十几人,光主人家的桌子是不够用的。此时男人女人也不分工了,男人在清洁酒具,女人在擦桌摆凳,几个粗粗壮壮的汉子往桌上摆起了碗筷。羊肉一碗碗地端上桌,大家相互谦让着,把最好的部位让给年长和令人尊敬的人。酒喝起来,各种器皿掺杂不一。除此之外,便再没有什么具体活动,及繁文缛节。
山里的羊肉是很香的,肉质细腻,味道纯正,佐料也放的恰到好处,有上好的羊油熬出的辣椒酱,只是由于地点就设在杀羊的地方,我闻不了那种隐约的膻气,喝了几口汤便早早地离席。或许每个人的参加,都不是为了品尝新鲜的羊肉,而是为了六月里的这场仪式。尽管现在的这场仪式,早已与庄稼的长势、收获以及与四方神灵之说全无关系,只是为了每个人的一种感觉,一个习惯,抑或是一份好奇,表面漠然,心里依旧默默尊行罢了。所谓中国情结,就是这样得来的,这种情结在你心里根深蒂固,几辈人流传下来的思维惯性,像泥土地上的植物,越是茂盛,越是不易移植,血的成份掺在那里,生发在骨子里了,有着不自主的崇拜。在现代学术研究中,这叫作民族信仰,它属一个反复构建的范畴,有着自己的内涵和外延。
和母亲拉着呱,听见有人敲门,原来是他的朋友回来了,手里提着一袋羊肉,匆匆放下后,人就闪出门外,不见了。深重的膻味漫溢,猛然想起,母亲是不吃羊肉的,母亲那种对羊肉的回避,是由来已久,一点膻味都闻不得的。怪不得母亲不说肉香,只讲有关六月六祭祀的典故。母亲八十岁了,以那时的年纪,印象最为深刻的该是一顿美餐。想起母亲早上要和我一起去吃伏羊的事,这才明白,母亲是怕我和他吵架,借此转移话题罢了。明白了母亲的心,早上的那股怨气不打自消,不由笑了。抓起手机,给他发一个信息,屏幕上出现四个字,想他心领神会,于是发了出去。他从河边归来的时候,已是深夜。我睡下了。星儿稀薄,风有凉意。讲了一晚的“六月六”,母亲已经累了,老年人的呼吸,总有些沉重。不停地翻身,而不自觉。那袋羊肉,被我冷冻在冰箱里,至现在都没有动过。
[ 本帖最后由 十年兜兰 于 2013-7-25 16:5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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