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

　　　　凌晨三点。
　　疼痛唤醒了她。
　　在沉寂的黑暗中，她使劲嗅了嗅鼻子，梦中那萦绕不去，无处可躲的尸臭味终于不见了。
　　空气中流淌着寂静的清醒，漫天夜华笼罩在安宁中。
　　那么，也就是说，刚刚那个四处奔逃的梦境是虚幻的，那些无处不在的尸味也是虚幻的。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干净的空气。
　　现在，唯一真实的，是来自子宫的压迫与疼痛。
　　仿佛又回到初孕的那些日子，同样的恐惧、惶惑、不安，同样的被压迫的感觉，唯一不同的，是当时没有疼痛。
　　她怕疼。对疼痛的极度敏感让她想起第一次躺在手术台上一边浑身战栗一边接受冰冷器械在她隐秘的体内刮割的痛苦。
　　这是一场身体与心理的同步受刑。
　　若干次，那个和蔼的医生不得不暂停手上的动作，先是极有耐心，后来是极不耐烦，一次次重复——再抖，要么刮不干净，要么刮伤子宫。刮不干净，就得再动第二次手术，刮伤了，以后生育是问题。——也就是说，不管怎样，颤抖最终的结果，都意味着更深的伤害。
　　她不想颤抖，可是疼痛让她不能停止颤抖。她努力说服自己的身体去坦然面对，可是身体并不听从于她的思想。
　　半身麻醉的手术像未曾麻醉一般清醒。复苏了的疼痛吞噬了她的骄傲，也吞噬了她的尊严。此时，她就是一具空洞的物体，除了任人宰割，毫无抵御能力。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想以空白呈现，已经没有洁癖，也没有忌讳，她使劲咬住并不干净的枕头，埋头抵抗这深不见底地疼痛。
　　与疼痛的这场较量漫长而顽强。最痛苦的时刻，她甚至想到了死亡，那个可以让自己永恒的字眼，一次次划过痛不欲生的挣扎与颤栗。但她不认输，没有一场诀别的永恒让她不甘心。这个信念一直支撑着她战胜疼痛。
　　终于结束，她看到透明的玻璃瓶中，被福尔马林浸泡着的那个幼小物体——没有眼睛，没有嘴巴，弓形的身体白糊糊一团，像一块未及雕琢的玉璞。看着这个弱小的生命未及呐喊便被无辜地剥离她温暖的母体，进驻一个永恒的冰冷世界，她的心倏忽又痛了。
　　她想伸手去捧接这个生命，给他一些温暖，给他一个轻轻的拥抱，或者亲吻。
　　瓶子被无声地挪走。
　　她预备起身追寻，疼痛再一次将她麻木的身体牢牢粘合在手术台上。她感觉自己此刻和装在瓶子里的小生命一样，完全没有了自主选择的权利。
　　眼泪刷一下就冲出了眼眶，山洪崩发似的不可遏制。无奈是一张网，牢牢缚住了她的挣扎。还有什么，比睁睁睁看着生命的一部分被生生剥离更心痛？一向好强的她，此时不得不活活面对一场冷酷的诀别，任何的安慰都不及一场痛哭来得彻底。
　　那个白色的幼体通过泪眼，迅速进驻了她疼痛的内心。
　　医生待她稍稍平静后，递给她一些纸巾，擦去泪水后的她，被轻轻推出了手术室。
　　手术室外有无数的陌生面孔，那些面孔透过好奇的眼神渴望探询到一些关于手术的秘密。她的脸上，只字未及。
　　离开手术室的时候，她再一次扭动头颅四处搜寻那个瓶子，那个装载着疼痛的瓶子。
　　再未寻见。
　　此后，无数个夜晚，她都会梦到那个瓶子，梦到瓶子里那个无声的生命，还有那些不可遏制的疼痛。
　　她真得挨了第二刀。是第一刀的颤抖在她子宫里留下了一个小小阴影，为绝后患，她再一次被架到手术台上，经历颤抖，感受冰冷的器械对她身体的再度切割。依然是尖锐的疼痛，透过无止尽的泪水，狠狠嵌入两旁紧握的扶手里，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再哼一声。
　　其实一进手术室，她就感觉到了，在某个黑暗的角落，一只冰冷的瓶子里漂浮着一个小小的生命，他正无声地望着她，望着她疼痛，望着她哭泣，望着她接受冰冷的宰割。
　　再度离开的时候，她的眼神冰冷决绝。
　　那个小生命的形态，一直浮现于她的梦中，让她无处可逃。就像刚才，她一直试图逃离一片黑暗，逃离浓郁的尸味，逃离尖锐的疼痛，但最终，却是被疼痛唤醒了她的这些无助逃离。
　　她在黑夜中弓起了身子，疼痛让她蜷缩成一团，不能动弹的身体里，似有一些呐喊需要出声，但终于隐忍未发。
　　这样的疼痛，时常发作，呐喊于她，已无半点意义。
　　凌晨的空气里透着清新的味道，她使劲嗅着这鲜活的空气，又想起了他，那个遥远的身影，早已远远背离了她的疼痛。
　　有人说，人在世上找不到爱，爱的时候已经彼此永绝。
　　　　---------[ 本帖最后由 贵妃醋 于 2014-6-25 14:24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