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曳天空

　　往往是从书本上抬起头来，就望见二楼窗前两棵杉树在天空的留白。近景是飘逸欹斜的杉枝托起的青黑枝叶，远景是白纸一样的天空，二者自然地重叠着就像一幅挂在高处的水墨画。但是出了办公室，换到任何一种角度，这幅画就不复存在了。

　　天空如此灵动，我触目就被打动了，不禁起了一些浮想。大学时代，我的室友。八个女子之中，只有她几乎每天都收到信。我不能想象一个人感情有那么强烈。怎么会有那么多话好说呢？会不会有人寄一个空信封，寄一封无病呻吟的信？我不需要想象她的幸福。因为推己及人，我每天写日记，在心里对自己说话。凭当时的功底，我纵然感慨万端，也难以形诸文字的。我在文字里无力表现复杂的情景，只有在阅读中学习，在想象里生活，通过模糊的语言，书写我书卷气的青春时代。此刻想起她与她的信，是因为她还向我讲过一句话，她妈妈说的：没有爱情的时候，你就望望天空。

　　没有感觉的时候，你就望望天空。我这时候想到。

　　我望望天空，同时感觉自己的眼睛湿润了，明亮了。就在这仰望中，我发现了一个我可以纵情爱恋的世界：天空。当身体不能飞翔的时候，灵魂可去的那个世界就是梦想的世界。

　　从仰望天空的这一个姿态中，我发现了我的财富所在。如果我以为自己只拥有窗前的这一片天空，那么这一片天空会成为永恒。如果我感觉自己一直拥有这一片天空，那么这片天空也会成为永恒。在这个以生而平等为理想的世界上，还有绝大多数承受着一无所有的命运的、沉默的人们，在漂泊、贫弱、恐惧、无望中煎熬。我可以想象他们洪水般澎湃的声音，而一旦我听到他们，就无法遏制地涌起大喜大悲的感情。我抬起头来，看到枝叶装饰的艺术化的天空，又看到仿佛永远被隔离的生命。也许人间事事茫然的时刻，人们对天空的需求是一样的。当太阳和月亮给天空以光彩的时候，请人类的工厂不要给天空以阴霾。

　　我设想过自己的死，我觉得自己很可能会猝死，突然倒下。

　　甚至年纪轻轻的人，也说出了这样的话。而这话也道出了人们对于生命危机的强烈预感。

　　人常常处于恐惧之中，有一种内外交困的疲惫。外在的环境是残酷的，它可以剥夺你作为个体的人的一切。比如一个转身，人就可以失去自己的身份，成为一个流浪的隐身人。很多时候，你害怕成为隐身人。害怕失去自己的权利，害怕成为无源之水。你一生下来就开始了对社会的索取。当你需要的愈多，与环境契合得愈少，愈说明你必须生活得更加努力。当你做稳了奴隶，你的生活满足了，你的身份明确了，你也就落入了平静的死水，同时另一种恐惧潜滋暗长了。或许你在别无所求的时候，会想到你的梦想：那些被牺牲掉的浪漫，那些感动心灵的细节，那种夕阳下落时悲剧般的灵魂。

　　忽然有一天，我发现我拥有的物质已经大大地丰富了，丰富得超出了我的想象，超出了我的所求。我清醒地意识到：这是时代的福祉。同时我涌起无比的悲哀：我只不过是被物质占有了，我也可以说是一无所有。不妨完全一无所有，只留下梦想，只留下片刻感觉的辉煌：美、爱、浪漫，像海潮一样涌起又退下的激情想象。人们的眼光告诉我：一无所有看上去就是完全的失败。然而失败是任何人的宿命，没有人会生活在既有的满足里。所以一无所有并不能注定我的失败，因为我往往同时能感觉到我的梦想。我不怕一无所有，只怕生活在日复一日惊人的重复之中。我不怕死于一无所有，我怕死于空虚无告。

　　相对于自然界的风雨及人世的风霜，我感觉到内在精神的虚弱，才是一个人不幸的根源。秋风突如其来，季节没有过渡地转换，我明白了自己内心的虚弱。没有感觉到季节之美。站在夏天的路口，没有张望到裙袂飘飞，笑容灿烂。伫立在秋天的门口，没有感觉到淅淅沥沥的秋雨之缠绵深情，高爽清朗。这种无视季节落差，无悲无喜，甚至不死不活、心灵麻木的状态，证明外在环境无法改变个人感觉。我十分明白环境与感觉的因果，我了解自己与他人的疏离。

　　我也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有时我会忘我地沉浸在生活之中，接受了外在一切并非心灵需要的东西：芭蕉叶上经久不息的雨声，人群里令人颤栗的嚎叫，办公室里不急不缓的嗓音。我无法封闭自己的听觉，只能像一个敏感的雷达，悉数接收一切生活语言和影视语言，在声音中既漫涣又紧张，疲惫至于崩溃。这样的敏感对我是一个微妙的讽刺。敏感证明我对于环境并非麻木，但敏感于外物又证明我并非执著专心于自我。我的痛苦来自于我的虚弱，我不能专心致志，一往无前了，我整个人像一座被不断升高的江水冲蚀的山一样意志涣散。因此我总是在努力做两件事，既要排除外界干扰，又要把精力集中于事业。我不断地敲击键盘，用默无声息的文字传达我的反抗，凝聚我的精神。

　　生活就是这样不可思议，一个巨大的声场；生活也存着一个巨大的悖论：如果你足够幸福，你可能真的无所作为，而只沉溺于享受金钱的尊贵，世俗的光荣；如果你足够不幸，你也许倒不会一无所有，因为你日复一日地奋斗挣扎，直到最终建立起自己梦想的自由王国。

　　我在电影、文学、艺术世界里，通过眼睛和心灵所圏定的疆域，纵横驰骋，畅想人生。我在不断梦想的过程里，已经拥有了梦想的福祉。

　　梦想是对现实的反抗。它的力量也来源于此，它将人从一无所有的虚弱里解救出来。梦想的欢乐是一种新生的欢乐。梦想与现实可以是一脉相承的，它从生活的另一面反映出现实的深度。梦想也可以是完全脱离现实的，人只需要在想象里，独自优美地倾情。比如爱情的绝唱，孤独的美感。

　　一滴水与海洋是一体的。一滴水可以折射大海的伟大。我的梦想或许渺小，但同时也可能伟大，因为它是人类生活的一部分。梦想之花灿若烟霞，点缀着黑暗的天空；梦想之花艳若桃李，映衬着常青的生活之树。我会因为梦想而孤独，也会因为梦想而丰富，不再落得一无所有。

　　越是被剥夺，越是要丰收。我想象着自己幸福的样子，像那棵站立在窗外不知道多少年的美人杉，在风雨中摇曳着枝条，生存的意志和力量都指向天空。我更愿意想象自己是泸沽湖的一根幸福的水草，舞动着水波就像舞动着自己的意志，那深沉浩荡的湖水是它的第一重天空，而流动着白云的天空是它高处的梦想。
[ 本帖最后由 川媚 于 2013-10-6 11:02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