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堂的枪声

1935年11月13日，下午3点，雨依然下个不停，就好像老天漏了个窟窿，雨丝连绵不绝，宛如牵扯不断的愁绪。雨中的天津居士林，笼罩在一片迷蒙的雾气中。已是冬天了，佛堂里生着温暖的炉火。虔诚的香客们，在喃喃诵经，佛堂一片肃穆与宁静，彷佛这就是一个无瑕的天堂。

突然，人们听到了一声枪响。只见一位大约50岁的，剃着光头的男子，倒在地上。他的身后，站着一位30来岁的女子，正举着一把勃朗宁手枪。她面色镇定，朝倒在地上的男子又补了两枪。人们惊恐地乱做一团，她没有趁乱逃走，大声说：“大家不要怕，我不会乱伤人的！他是我的杀父仇人！我杀了他，就自首。”说着，她掏出一把传单，撒出去。有大胆的人，捡起来看，上面有一首诗，还有一段话：“血溅佛堂，惊骇各位，谨以至诚向居士林及各位先生表示歉意。”

这样一幕，让人看了心惊肉跳。这个女子是谁？怎么这么残忍？就算他是杀父仇人，他现在已经老态龙钟，何必要杀死他？他是谁？一个在佛堂里诵经的面目慈祥的老人，会有多大的罪孽呢？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或者恨，这个谜底一定很深。

当年，一个叫施谷兰的女子，刚刚20岁，缠着足，是闺阁里的淑女。她长相清秀，人如其名。这一年，一个噩耗突然改变了她的命运。她的养父施从滨死了，作为一名军人，将领，他被孙传芳的部下打败了。之前，孙传芳一连给他发了三个电报，要他同他合作，归属于他，他不予理睬。被俘的他，成了孙传芳的鱼肉。孙下令枪决。有人劝他：“我们打内战，对待俘虏不以杀戮，不如送南京监禁。”孙不听，他下令用铁丝捆缚他，斩立决，悬头示众三天三夜，不准施家人收尸。士可杀不可辱，孙的作法，很多人敢怒不敢言，还是当地红十字会看不过，出面将其尸体草草收敛。

消息传到施家，一家人悲痛欲绝。作为长女的施谷兰要为父报仇。一颗仇恨孙传芳的种子，扎进了骨骼。

可是一介女流，还裹着小脚，如何报这血海深仇呢？她想到了堂兄施中诚，他也是打小被施从滨养大的，施家对他有大恩大德。为了便于报仇，施母和施谷兰还托施从滨的老上司张宗昌的关系，让施中诚做上了团长。后来又做到烟台警备司令。位置高了，荣华富贵有了，报仇是有风险的，这位堂兄改了主意。

施谷兰很无奈，但人各有志。她一个弱女子又能怎样呢？跪在父亲的墓前，她嚎啕大哭。哭声惊醒了一个人。一个男人由此进入了她的生活。她是施靖公，是一位年轻军官，是她堂兄的同学，那天借住在施家。他信誓旦旦地要替她报仇，只要她肯嫁给他。她答应了。

她随他而去。生了两个儿子。后来，他的位置也在节节高升。命运再次捉弄了她，这个男人跟她的堂兄一样，不再提报仇的事。

也许，也怪不得那两个男人。孙传芳并不是简单人物。他是一个善于社交，见风使舵的政客。为了利益，当年他先跟张宗昌结为金兰，又撕破脸打仗，并虐杀了张宗昌的部下施从滨。杀人之后，春风得意的他在徐州大摆庆功宴，“意态骄狂，不可一世”。他还聘用冈村宁次等日本人，为其出谋划策，给予高薪。

孙传芳系一代枭雄。最得意的时候，曾经统领东南五省，趾高气扬，稳坐“江湖老大”的位置。然而，人有悲欢离合，没有谁可以常胜不败，永远盘踞在幸运的浪尖。在后来的军阀混战中，他先后折了两员大将，元气大伤。他的黄金时代，宣布告终。

在那些战争中，孙传芳小人的嘴脸已经暴露无疑。对待朋友，他不是做壁上观，就是挑起事端，妄图坐收渔翁之利。跟张作霖，也是反反复复。他曾经想靠着张作霖东山再起，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张作霖被炸死了。他又撺掇张学良投靠日本，张学良不听。在战场上再无机会称霸的孙传芳，回到了天津。

后来，他与靳云鹏买下了天津居士林，并出任正副职。夏天的时候，他们还在居士林门口舍粥。很多人称赞他是大善人。

只有施谷兰还记得他是个魔头。十年的光阴，没有磨灭她的斗志。堂兄与丈夫，都不能依靠，那就依靠自己。看穿丈夫的面目之后，她毅然和丈夫离婚，带着两个幼小的儿子，头也不回地走了。深夜无眠，对着皎洁的月亮，她悲愤地写下一首诗：“翘首望明月，拔剑向青天。”从此，她改名字为“剑翘”，也改了两个儿子的名字，蕴涵其意。

父亲祭日十周年那天，她不敢在家里哭泣，怕年迈的母亲伤心。她在佛堂居士林烧纸，长跪不起，一位和尚过来劝她说：“你有什么想不开的，不如出家吧，孙传芳那样的大人物都到这里出家了。”一语惊醒梦中人，仇人原来就在身边。

可报仇绝非易事。孙传芳的住处壁垒森严，警卫像保护皇帝一样保护着他。只有周三，他会来居士林听经。这是唯一的机会。但是他仍然带着警卫，而且佛堂里人很多，一旦不慎就会误伤他人。怎么办呢？施剑翘已经忍了十年了，上刀山下油锅，她也无所畏惧。

她先是化名董惠，进入了居士林。又四处打听医院，做手术将裹的脚放开。裹的脚趾已经成型了，一个一个做手术，忍着剧痛。她就像踩在刀尖的美人鱼，不过，她不是为了爱情，而是为了报答父亲的恩情。然后她偷偷练习枪法。她的报仇计划，只有她的弟弟知道。她弟弟也是一名军官，他有一把日本军刀，要手刃仇人。但他是男孩，是家里的顶梁柱，她不肯让他去冒险。她要亲自出马。在弟弟的帮助下，她印好了传单，而且，她也写好了遗书。

那个下雨天，星期三。她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的。只要能为父报仇，一切都值得。十年的等待与隐忍，到了清算的时刻。

安静的佛堂里，尖利的枪声响起，一声，两声，三声。昔日玩弄别人性命于掌心的大魔头，江湖老大，像一截腐朽的木头一样倒下。那个被他威逼利诱，不肯与之同流合污的军人，那个被他虐待，悬头示众暴尸荒野三天三夜的将领，十年之后，他的女儿，为他报仇了。

原来，凡事是轮回，有因果。

枪响之后，孙传芳的警卫冲进来，他们面对这位女子的从容与凛然，不敢轻举妄动。警察赶来了，带走了她。在法庭上，孙传芳的家属和他的旧部，纷纷叫嚷着“要严厉惩处”。施剑翘陈述了她杀死孙传芳的原因，最后她说：“父亲如果战死在两军阵前，我不能拿孙传芳做仇人。他残杀俘虏，死后悬头，我才与他不共戴天。”听者无不动容！深深感佩！

杀人罪，罪大恶极。但是也看杀的是谁，为何而杀。民国时期，风起云涌。一个残虐的军阀，一个卖国贼，人人得而诛之。施剑翘先是被判刑十年，后改为七年。最后在冯玉祥等人的联名书以及舆论压力下，她被特赦。

施剑翘是有胆有识的女子。她能为父亲报仇，也能为国家尽忠。出狱后的她，建立过一所从云小学，后来成为共产党的地下联络点，出《光明报》等。1942年，她发起倡议捐献飞机，带头捐出自己的首饰，以她“侠女”的号召力，竟然在很短的时间内，捐到三架飞机，宋美龄为此约见她。1946年，她造访过周恩来，邓颖超。晚年的她，因为儿子被审查，曾给毛主席写过信，毛主席派徐华去看望她，说她是“清白的”。

一位巾帼英雄，命运坎坷。她得过子宫癌，术后在五台山疗养，成为居士。后来她又患上直肠癌，最后因尿毒症合并心力衰竭，去世。终年74岁。

多少健康的人，活不到这个岁数。多少自诩清高的人，没有这样的骨气。多少男人，没有她这样坚硬的脊梁。这位本为空谷幽兰的女子，被命运打造成一把利剑，是一把正义之剑。因为这样的剑气，她成为了一个不朽的传奇，成为人中“翘楚”……

[ 本帖最后由 南山菊 于 2011-12-19 21:29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