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洞

我被它从梦中惊醒。
是惊悚而醒。
隐秘在河水中的这眼黑洞，像一张深不见底的妖魔的大嘴，有着无限强大的引力，可以吞噬接近它的每一个生命，又像一只满含仇恨的幽怨眼睛，迸射出无穷阴暗的魅惑，在错综交织的情绪里，与我两两对视着。它挑衅倨傲的神情，与我惊恐心怵的神态，在清晨的梦境中，翔实而逼真。
这是一片河滩，有整齐排列的石阶，有碎石搁浅的河滩，仿佛早些年阿婆家屋后那条小河的模样。一个人，一个近水独坐的人，不偏不倚落入了我的视野，貌似是我熟悉的某个人，却又分辨不出，到底是我的什么人。他坐在石阶上发呆的样子很忧郁，也很专心，仿佛全世界万籁俱寂，唯独他的忧伤，似水流淌。
这具坐像，让我产生了担心的情愫。我很想上去打断他的沉思，或许是内心里，我更惶恐于他会否选择我所担心的行动。我的脚步固定在身边朋友的询问里，每一次的欲挪步，都被他们急切的问话截住。好在那个人暂时还只是以愁眉苦脸的神情，对着一河的流水默不作声，这让我稍稍地宽慰，也开始有心情回答那些阻截。
只那么一小会儿的分神，再回眸，石阶已空，而在它的不远处，我瞥见一团正热闹扑腾的漩涡，上下翻滚着，没有任何声音，我却读出了强烈的呼救的信号。所有人都无动于衷，我只好孤身前往，从石阶处快速跑下去，接近那团漩涡，淌水前挪的时候，我看到在扑腾的漩涡里，开放着一具挣扎的身体，宛如一朵凄婉的蔓陀罗，在水中开出死神之花的绝艳。那具身体，属于刚才坐着发呆的那个人。我涉水将他拖上来，安置在石阶上，让他的背朝上，腹向下，以便口鼻能迅速吐尽呛入肺腹中的河水。就在那一闪眼的功夫，我的眼睛，瞥见了不远处的一团黑影。
黑影来自水中。我的好奇再度指使着我的接近。河水以它的清冽，向我详尽展现了这团黑影。它隐在河滩与河底的中部，像一条管道，从淤泥中抽空而出，深不见底的探询，让我想起关于落水鬼的联想。
小的时候喜欢玩水，常常拉了弟弟妹妹们一起来这处河滩寻乐。阿婆无奈，只好拿了落水鬼的名头来唬住我们好奇的双腿。她说，那河湾处，早些年有个女人掉了进去，她专喜欢拉小孩下水。关于那个女人为何落水，与我们有何姻亲，以及更详细的生平事迹，阿婆一概拒绝回答，只是以严肃得让我们惊恐的神情，指着那处河湾，反复强调，别让落水鬼拖了下去。阿婆所指的落水鬼出没的地方，正是我现在望见那眼黑洞的位置。那个洞，黑黝黝的不见底，直奔我而开，像妖魔的大嘴，也像水鬼的眼睛，冷酷，仇恨，幽怨，敌视。这狰狞的对望让我心生惧意，本能的后退，内心却翻腾着无限疑问。那些疑问，像刚才那朵蔓陀罗一般，热烈地怒放着。
这张大嘴，或者这只眼睛，是否就是落水鬼经常出没的通道？是否就是落水鬼伺机作祟的隐秘之地？它是否有辨别善恶的能力，明确该拖谁下水？它到底，是如何在水中形成？它为何，散发着无尽的磁场，引我欲探不能？它与刚才那具身体是什么关系？它是对我发怒，还是愤恨，还是友好？它会怎样处置我？……
在这眼深邃的黑洞前，我甚至，产生了刚刚那具落水的身体就是我的错觉。我承认我真得是害怕了，在惊恐与心怵的一刹，我真得想到了死亡。刚从那眼黑洞旁拉回了一个挣扎的身体，刚刚结束了一朵死亡之花的盛开，我不知道，是否，因此激怒了它，它会否开始谋划另一朵死亡之花的开放。
就在我备受恐惧，担忧，疑惑侵扰的时分，我莫名地醒了。
惊悚于梦中对视的那一幕，晨曦的清亮并不能安抚到我，反而让清醒的我再一次确认，那处河滩，正是幼年时阿婆家屋后的那地，曾经因为流传中的落水鬼，惊恐了我一整个童年。
关于那处河滩的故事，除大白天也不大敢一个人去洗碗洗菜外，还有年轻时候的母亲，曾那么果敢的，从那处黑洞的位置，救起过一个贪玩的男孩。那男孩后来考上了很好的学校，当了公务员，走上了一条让他父母荣耀欣慰的发达之路。我的母亲，未受任何殊荣，淡然一笑不再提起。如今，母亲年老了，生活的忙碌，早已让她忘记了许多的从前，也因为河滩早已不再是以前的河滩，水枯了，垃圾野草很快淹没了它，关于河滩的故事，也早已淹没在生活的苦乐中。
母亲同许多人一样，在生活的大潮里无常的沉浮，也坚强的承受。生活中的磨难，无疑似一眼又一眼隐形的黑洞，以冷酷，无情，幽怨，愤懑的神情，敌视着博击中的人们，甚至吞噬着他们生存的勇气。其实，很多时候，我们也一样站在生活的石阶上，陷入无望地沉思。甚至我们也曾是那具落水的身体，一个不小心，在磨难的情绪里，沉沦，甚至被吞噬。那个噬人的黑洞，以一种解脱的假想，魅惑着意志薄弱的人们。于是隐秘在内心深处的魔洞，将懦弱的身体一口吞下。这个时候，有人无动于衷，有人爱莫能助，有人急奔而来。而其实更多时候，我们必须自救。
是的，有些梦，必须自己醒来。

（ 1884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