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上系满红头绳

　　我又碰见了他和她，还是在那家苹果手机店门外。前段时间我碰见他们的时候，她还穿着深颜色的长袖校服，肥肥大大的，衬出她的娇小。
　　男孩子仍旧骑着变速车，随着女孩子的步速，有一搭无一搭地蹬着，间或用脚蹬地，脸上写满微笑和轻声细语。男孩子处在女孩子左手边，脸旁若无人地朝向女孩子。多数时候，她是微笑着的，和他轻声说着什么，头微埋着，目光自然投向前下方，像是在看着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看。我在他们身边经过，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像是丝毫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
　　在我身后不远的地方是一所中学。新刷了银粉的栅栏明晃晃的，透出一种新意。当时经过的时候银粉还散发出一种刺鼻的气味，现在已经闻不到了，能闻到的全是夏天的气味。
　　我似乎没有闻到那棵桑葚树上成熟了的桑葚散发出的味道。有成熟的桑葚从树上掉下来，黑色的汁液将地面上红褐色的磁砖染得脏兮兮的，像是迪士尼经典动画片《101忠狗》里面狗身上的斑点。桑葚树种在学校院内，紧靠着院墙，有些枝叶不管不顾地伸到墙外，中间缀着三三两两的黑色的桑葚。落到地上的桑葚很快被太阳蒸去了表面的水分，看上去色泽比树上的桑葚明显暗淡了许多，缩小了许多，像是风干了的木乃伊。这个时间，平时紧闭着的学校电动门打开了，保安们站在门侧，集中精力盯着进入校门的每一个人，包括我刚才碰到的他和她。
　　刚才路过校门口的时候，我还碰到了另外一个女孩子，看见她从父亲的自行车后座上跳下来。我认识她的她的母亲Z。Z个子长得高高大大的，像是比丈夫个子还要高。我很少见到Z夫妻二人一起走，更多时候见到他们各走各的。我在路上碰到过Z的丈夫一个人散步，戴着眼镜，头发花白，短短的，脸色黝黑，给人的感觉不太精神，有点落魄。而Z正好相反，身材在女人里面算是魁梧的，脸盘也大，眼睛也大，很有精神，说起话来笑眯眯的，感觉挺有亲和力的。听说Z脾气很大，发起脾气来有些骇人。往年夏天，我经常见到Z在广场上跳交谊舞，她只和女人跳。女孩子身材长得像Z，个子高高的，与在苹果手机店门口碰到的女孩子明显是两种类型，一点也不纤细娇小，却同样有着这个年龄女孩子特有的娇羞与稚气。看着女儿进了校门，Z的丈夫没有下车子，原地拐弯返回。我曾经听到过一些传闻，林林总总，虚虚实实，这些传闻构成一串证据链，当我看到传闻中的主角的时候，我会据此推断出一种近于悲哀的东西，然后便是一种淡然。
　　现在看来，在我的梦游般的叙述里，像是没有一个主角，也没有一个主题，只是一个一个零碎的片断，像是补鞋匠工具筐里的零散的皮子、型号不一的鞋掌、一团团没有头尾的线团。其实有时候不必有主角，甚至不必有故事，只要有角色就可以了。作为其中的一个小角色，在我刚才经过的时候，补鞋匠正在遮阳伞下打盹，背靠着学校的围墙，轻微打着鼾，脸上明晃晃的，密集着一颗颗大小不一的汗珠。有几颗汗珠滚下来，在脖颈上划了几道模糊的痕道，消失在黑红的皮肤间。他通身穿着的都是旧衣服，脚上的也是旧布鞋，没穿袜子。在我的印像中，他的身上从来没有新过。我曾经在他这里修过鞋子，听他谈起过一些事，知道他一个人生活，在城里租了一间平房，租金每个月30元或是50元，我记不太清了，老家在离城十几里外的农村，常年几乎不回家，没有老婆，也没有孩子。在同我随意攀谈的过程中，他似乎不太喜欢说自己的事，而是用另外的话题岔开，问我买不买彩票，说自己从来不买，都是骗人的，然后再加上一通类似论证的言辞。活计不忙的时候，他经常和一个短粗老汉下四子棋，那个老汉我认识，也是一个人生活，在某单位当保安。很少有人关注过他们的棋局，比如Z的丈夫、女儿，比如学校门口的保安，比如苹果店手机门口碰到的男孩和女孩。
　　补鞋匠的摊子旁边是一个售报亭，报亭的外面停着一台冰柜和两个分别放着糖葫芦和烤香肠的玻璃盒子。经常有学生隔着栅栏买些吃的，多数时候是女孩子们结伴买。一墙之隔，在有些时候某些方面更像是隔开了两个世界。秋天的时候，围墙内的树叶会一片一片随风飘到墙外，围墙外的树叶偶尔也会落进院内。春天夏天的时候，柳絮杨絮的飘扬根本不会顾及墙的存在与否，更有桑葚的果实夹杂在枝叶间伸出墙外，一点一点慢慢成熟、变黑，然后坠落，落到院墙外面，有些被人捡拾走，留下一些黑色的印记，有些遗留在地砖上，风干成木乃伊的样子。
　　很快到高考了，围墙内的一些男孩女孩在经历了一天又一天的隔离之后，即将解放。他们和她们，像是夏天树上的一枚枚新鲜叶子，闪着亮光，积蓄着能量，期待着生命的起舞。而补鞋匠与老保安呢，几乎是舞不动了，结局似乎早已经注定，他们也似乎早已经认了，有哪一个不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呢？有哪一个不是四子棋局中的棋子呢？Z是，Z的丈夫是，女儿是，苹果手机店门口碰到的男孩女孩是，当然了，我也是。
　　我也在走着，一步接着一步，闻嗅着空气中偶尔飘来的花木香。行程中间路经两个红绿灯、一座桥、一所学校、几家单位和商铺。多数时候我都是沿着同样的路线行进，所以与一些人和事的相遇有着大约的概数。这些人和事有些是陌生的，有些是熟悉的，有些引起了我的注意，有些被我熟视无睹。就在前几天，我遇到了那些系在树上的红头绳，它们引起了我的注意，就像在苹果手机店遇到的男孩和女孩一样。
　　其实细说起来应该不太一样，相对于男孩女孩，那些系在树上的红头绳在我的心里起了不大不小的涟漪，引起了我的一些思索。作为一个喜欢通过书写文字梳理思想的人，我同那些同道一样，在日常生活中，总是会自觉或是不自觉地观察着周围的世界，搜寻着一些相对有价值的值得书写刻画的人和事。我不知道这种习惯是不是有问题，是不是朋友曾经指摘我的“为了写而写”，就像当初另外一位朋友J曾经说过我是“为了结婚而结婚”一样。
　　距离朋友J说我那句话时已经有十多年的时间了，在这段时间里，我为了结婚而结了婚，为了有孩子而有了孩子，并且遇到了一些大大小小本不想遇到的事情。在我青春的时候，我很少注意过自己，或者是虽然注意过，但是时间相对比较短，我的眼光更多时候注视着远方，在意着未来，期待着美好。随着时间的消逝，我渐渐习惯了把目光收回来，收回到离自己比较近的地方。当我偶然发现儿子有了自己喜欢的女孩子的时候，我知道自己的青春早已经远离了这个世界，作为一种替代、延续或是更新，儿子慢慢长大了，有些地方像曾经的我，像曾经的我的青春，而更多的地方不是，更多的地方有了新的发展和变异，在这一点上，人类的基因与禽流感病毒有着相似的基质。
　　而J呢，在同样的这段时间里，结束了一段刻骨铭心无疾而终的爱恋之后，也理所当然的结了婚，为人夫为人父，只是我不知道他的结婚是否是为了爱情，或者说爱情的成份占了多少。在与J相处的彼此未婚的那段时间里，他随我走过这段路，说是要替我把把关，帮我把正在谈着的对象相看一下。
　　总有一些变化在不知不觉之间进行着，那个时候，路没有现在这样宽，路旁的树也不是现在的树种，而是一色的合欢树，每年的五、六月间，树上会开出粉的红的如伞的绒花，像一片片绚丽的云锦。当时，学校的围墙是实墙，也没有栅栏，学生也无法把手伸出来买东买西，行人也无法透过栅栏看到里面的人和事。鞋匠也没有在，同样是一个人生活的老保安也没有在。没有了他们的在，便没有了属于他们的相遇和棋局。他们各自在自己的行程上走着自己的步骤，然后终有一天在这个地方相遇，然后摆上四子棋，进退有矩，旁若无人。
　　城市在扩展着，按照一定的局势和方向。作为城市的一部分，合欢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法桐、柳树、槐树。主街道两旁都是法桐，主街之外杂之各种树种，有的开花，有的不开花。这个时节，槐花早开过了，槐花绽放的时候，从树旁经过，几步外就能闻到浓郁的香味，让人心生惬意。如果这个时候有人问我，你幸福吗？我会回答，在这一小段路上行走着是幸福的。槐花绽放的时候，蔷薇也开了，而且现在一直开着，花期比槐花要长得多。可惜蔷薇不多，零零星星地散在路旁的小花园中，形不成槐花齐绽时的那种气候。
　　槐花开过后接着是紫色的苦楝花，颜色很好看，透着一种无名的高贵，散发出一种幽香，比槐花的香味要淡一些，没有甜味。法桐是不开花的，或者说是不开那种引人注目的花朵，反正我从来没有注意到法桐树开什么样的花。在小区近旁不到二十米的一小段转弯处，有几棵苦楝树，还在开着花。拐过苦楝树，便是槐树，再接下来便是五、六棵柳树和两棵法桐，最粗最高的那棵法桐枝叶伸展到人行道上，不远处有一个石凳子。那些红头绳便系在离石凳最近的这棵法桐树上。
　　不是鲜红，不是桃红，而是绛红，一根一根系在树干上，打成一个结，两端自然垂下来，像是姑娘辫子上扎的蝴蝶结，偶尔会随了风微微飘动，在绿色枝叶的掩映下，散发出虔诚的味道。有那么一刹那，在与那些头绳的对视里，人会变得恍惚起来，像是进入爱情主题影片中的某个场景。起初我没有注意到这个场景，没有注意到树上的红头绳。从红头绳的色泽新旧程度来判断，它们应该是最近才系上去的。大略数了数，有五、六十根，分布在数根树枝上。系得很仔细，结都是一样的，两端垂下的长短也差不多，有好多的红头绳上面挂牵着丝丝缕缕的柳絮，显得有些缥缈，就像往日的旧时光。
　　这一天早上，我又一次从那棵法桐树下经过，特意停下来看了看那些系在树枝上的红头绳，还是看不出其中的端睨。不远处的石凳上坐着两位老者，旁边站着一位穿橙色工装的老年环卫工人，我走上前去问那位环卫工人，那边树上拴的红头绳是做什么用的？环卫工人说是吗，不知道，还没注意过，边说边随我走到树下抬头观瞧。两位老者依旧坐在石凳上，一位说，是练那什么功的吧？另一个说，是不是拴孩子的？我在心里说，是不是为了别的呢，比如爱情……
　　 [ 本帖最后由 青衫子 于 2013-5-23 09:19 编辑 ] 女孩子, 骑电动车, 轻声细语, 校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