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情歌【十三】

四十九 蛇隐士

它悬在房梁上，静静看我。我蹲在门槛上，静静地看着它。两只燕子在潋滟的春光里飞来飞去，一前一后，衔泥筑窝。院子里阒静无人。很多时候，我家的院子就这样静静地空着，母亲去了哪里，父亲去了哪里，我一无所知。他们将我一个人孤独地抛掷在空荡荡的庄稼院里，从来就没担心过。

那是一条黑红花相间的斑斓大蛇。我的好奇始终像一个精灵，在它的身旁飞来飞去。老屋是破旧的，破旧的屋顶上有一处洞开的小孔。刺眼的阳光，从空气中折射下来，悄然无声。它是从那个小孔里钻进来的么，还是一直隐藏在我们家的屋顶上，单等父亲和母亲离开家门，这才悄悄钻了出来，在房梁上荡秋千。

我敢说那是最危险的游戏。尽管无风，也无声响。可房梁上积累了厚厚的尘埃，会突然滑落，以至于那条蛇刚蜷在房梁上的尾巴，忽然垂下半截。

我试图与它对话，将一张老祖母坐过的红木老椅，和一个松软的蒲草团叠加在一起。

我踮起脚，努力保持平衡，尽量不让自己从半空云里摔下去。它在微笑，三角形的头部像一把锄钩，匀速坠落。呵，它脸部少得可怜的肌肉也是微笑的，错落交织的花纹，像戏台上有板有眼的大花脸。它的舌头一下一下地伸过来，凝滞的空气中似乎能听见咝咝的声音。
最终，它咝咝的舌头没能和我努力伸上去的小手相遇。好像听见一生重重的叹息，那条蛇迅速弹了上去。

多年以后，母亲重复着那天的场景。我躺在老屋的空地上，一条蛇，一条黑红花相间的大蛇盘卧在身旁，三角形的头，和我的头挨得很近。在母亲开门的刹那，迅速逃离，钻进一条墙缝。

时光在渐渐老去，大地上的事物在衍生，在轮回，在一茬茬葳蕤生长。那条蛇终于在老屋倒塌的那天出现。轰的一声，从弥漫的烟尘中匆忙而出。对视，短暂的对视里有着无声的交流。它还在笑，日渐衰老的眼窝里，溢满沧桑的微笑。它脸上的油彩始终没变，仍然像京戏里武生的脸谱，努力掩饰着最后的笑容。

母亲说肯定是它，当年和我依偎在一起熟睡的那条蛇。说着，在墙角燃起一炷香，默默祈祷着什么。

倏然返于草间，像一个修行多年的隐士。一条蛇就这样告别了一座在风雨中倾圮的老屋，告别我匆匆的童年。

五十 芦芽短，日月长

小河滩上长了很多芦苇，芦苇在春天发出很多嫩嫩的芦芽，在浅水中就像水中的丛林。青鱼在上，草鱼在下，围绕着淡淡的年轮轻声细语。说什么，母亲不管。母亲踏着初春的晨曦，踏着薄薄的清露，来到小河滩。

没有人知道，寂静的村庄还在做梦，寂静的原野沉睡在不定向涌动的晨雾里。河水清凌凌的，清凌凌的河水经过月光一夜的沉淀和洗涤，显得更加清澈。

母亲搅扰了鱼儿们的梦。母亲不好意思地屏住呼吸。母亲远远就看见芦苇滩上氤氲的水意，泛着莹莹的光泽。那是芦苇的嫩芽吧，一根根芦芽像破土而出的箭矢，躲藏在清凌凌的水波里。

母亲赤了脚，其实就算不打赤脚，冰凉的露水也早已浸透鞋袜。雾蒙蒙的水面，正像大地深处蒸腾的地气，透过千尺的泥土，微微散发出来。但这只是谎言——在母亲试探着走进水里，还是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数九寒天还剩下一截尾巴没有过去，最后这一九说什么也不愿就这样淡然离去。

可是母亲还是踏进清凌凌的水波里，正在熟睡的青鱼和草鱼，不得不四散逃逸。母亲的倒影，在晨曦的折射下，在水里变成水晶碎片，等母亲压抑住了冷寒，这才迅速归位，原来水里也有一个清澈的母亲。

你看，母亲把腰弯了下来。你看，母亲的手在冰冷的河水里摸索着什么。你看，母亲用了很大的力气，打了一个趔趄。你看，就连春天的芦芽也欺负母亲势单力薄。

夜晚，星光乍现。父亲在里屋重重地咳，像一只废弃的旧烟囱，代表呼吸的烟道发生了严重堵塞。还有肺叶。我极力模仿赤脚医生王驼子的话说：早就像炭一样黧黑。父亲无奈地看向我，母亲在老屋的一角默默地熬煮芦芽芦根水。要经历三春三秋的芦根，要早春第一批萌发的芦芽，放在陶锅里煎熬，这样，才能缓解父亲烟道堵塞的病情。

每年的春天，母亲站在寒冷的春水里。芦芽短短，日月长长，这一幕仿佛从来没在小河滩上消逝过。

五十一 占卜草

男孩和女孩，在小河滩上寻找占卜草。

占卜草是自然的巫师，魔幻地站立在水边，看日头东升西落，听流水西来东逝。偶尔，只是偶尔，占卜草会把天上的鸟鸣，地上的蛇行，水中的蛙唱，悉数收纳，并珍藏。藏在簇生的花蓬里。

女孩首先看见了那株占卜草，可是昨天的雨实在下得太大，占卜草不得不赤脚站进水里。男孩的眼神有些柔情脉脉，把女孩安顿在一片梧桐树阴里，赤脚下水。一株占卜草就是河流母亲一个亲昵的孩子，彻夜轻唱着舒缓的小夜曲，伴占卜草入眠。一条小河就是一株占卜草温暖的家园，只要水流向哪里，哪里就盛开白色的小小花蓬。

梧桐树的树阴下，羊在静静吃草，小虫在草间嘶鸣。一小段占卜草就是一个准确的预言。女孩小心翼翼，把占卜草从中间用指尖剖开。哦！明天是个好天气，我们可以去南岗子上采集狗尾草。那么大一片狗尾草，肯定能编织出世界上最美丽的花环。男孩也拆开一小段占卜草，为何却充满忧伤？女孩不知道，只知道魔幻的占卜草能说出最准确的预言。譬如想要一件花衣裳，譬如想看见雨后的天空彩虹出现。譬如……

女孩玩够了占卜草的游戏，像一只轻盈的蝴蝶，在小河滩上飞来飞去。

占卜草是水边的隐士。占卜草收集天上的鸟鸣，地上的蛇行，水中的蛙唱，却无法预知太远的明天。

多年以后的那个秋天，小河边徘徊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水岸上的占卜草齐刷刷地向长大的男孩致意。目光流转，男孩的耳廓里就响起天上的鸟鸣，水中的蛙唱。只是，夕阳的惆怅无人能懂，在占卜草里许下的诺言能不能维系一生？

多年以后的那个秋天，小河边再也找不到女孩的身影。占卜草挺累了腰，站麻了腿，也没看见女孩如花的笑靥。

占卜草只是占卜草，长在故乡的水畔。淙淙的河水流了多少年，月缺月圆了多少天，占卜草还在占卜似水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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