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的地

文/堂珂

　　故乡的早春，山上到处是忙于春耕的人和牲口。这儿两个，那儿三个，打眼望过去，就像是一簇一簇摇曳的狗尾巴花。会动会说话的狗尾巴花。
　　在乡下，男人们是把地当棋下的。在一块块长形、方形、不规则形状的棋盘里，男人们运筹帷幄，闪挪腾跃，以智慧和体力书写着自己的人生。干爷说，侍弄地跟支炕一样，支得好了，灶膛里的火苗们就窜得顺流，炕就暖和，寒冷就会退避三舍，冬天的闲暇日子才过得有滋有味。这是干爷的切身体会，入木三分。我跟着父亲整了不少的地，那些疙疙瘩瘩的地，在父亲手中变得平整而光滑，就像父亲剃了胡子的脸。我还跟着父亲开垦了不少的地，本来是一片荒草，我和父亲手中的?头挥舞着，不几天就成了一片长庄稼养活人的地。你怎么对待地，地就怎么对待你。每到收获季节，那满地的庄稼在父亲的脸上摇曳着油亮亮的喜悦。
　　婆娘们是把地当做衣裳来缝的——裁剪得体，才能合身，针脚细密，穿得才长久。有一次我跟着母亲整地，有个地角地势偏低，一下雨，水就从这里溜走，把地冲开了一道大口子，顺便把好土好肥都带走了，母亲要我把它整好。我从地中间挖些土来填，母亲说那样不行，你得先搬些石头垒在底下，再用小石子塞满缝隙，然后培上土，这样就不容易被冲垮了。我按照母亲的指示做，果然奏效。跟着母亲锄地，我总是比母亲锄得快，当时颇为自豪。几天后到地里看看，母亲锄的那片一棵草也没有，可是我锄的那片，乱草一道一道的又挺直了身子，那嚣张的绿色似乎在嘲笑我的无能。我的脸不易觉察的红了。我太潦草，为了图快，锄和锄的间隙太大，就像我写的那些字，歪歪扭扭的。而母亲锄地就像平时缝衣服一样，一针一针排列着，针脚细密，让那些野草无处藏身。
　　而姑娘们是把地当做花来绣的吧，基本功的练习与庄稼的收获，和自己将来的日子关系密切——谁不愿意娶个心灵手巧勤劳能干的女人做媳妇呢？
　　所以那个时代的每一块地，都是一件精心雕琢的艺术品。她们一块块排列着，错落有致，在人们的瞳孔里葱郁着，伸展着，快活着，像一个个发育成熟的村姑，向蓝天白云展示着自己的韵致。
　　这些回忆的亲切与温暖，在一个周末的下午，化作一缕轻烟，飘走了。
　　那个周末的下午，百无聊赖，我和妻子顺着东环路向东溜达，过了五里河子，一直到了东山脚下。我左手拎着一个方便袋，右手拿着一把铲子，准备在这个早春的下午挖几把苦菜蘸甜酱吃。到了半山腰，前后左右扫了几眼，发现人不少。却大多是挖苦菜的，真正干活的没几个。大部分的地都种了桃树，桃树稀疏的散布着，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零星的几个人在地里散漫的动作着——他们在给桃树剪枝、施肥。桃园脏兮兮的，残败的槐树枝编织的篱笆墙，蓬乱的枯草，长长短短的桃枝凌乱着，各种颜色的方便袋，竟然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生活垃圾。在一块硬邦邦的洼地里，一只死掉的喜鹊赫然入目——这自由的飞行者，喜神的传播者，再也不能用它响亮的声音，为人们送来喜讯，讨人们的喜爱。它躺在这近似荒芜的土地上，为已经开始焕发生机的早春，画上了浓浓的一笔黑色，一个歪斜的叹号在我的心里晃动着，沉重着。有那么一刻，我的思维处于停滞状态。
　　眼前的这些地，一点也不像童年时家乡的那些地。她们像极了一个个衣衫褴褛的乞讨者。一阵风刮过来，树枝呜呜作响，似乎在无语的乞求着什么。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不远处有淡青色的炊烟飘绕，伴随着一股难闻的气味。怎么回事？妻子说，去看看。
　　我说不用看，准是在焚烧垃圾。
　　妻子不信，说大老远的谁把垃圾弄这儿呀。
　　过去一看，果然是。在一个马蹄形的深沟里，积满了形形色色的垃圾。破鞋破袜子破衣服，破罐子烂白菜烂萝卜，牛奶袋酸奶盒损坏的玩具，白色，黑色，红色，黄色，各色方便袋随风翩翩起舞——桃园里的那些塑料袋就是从这里飞过去的吧。这些曾经为人们提供了方便的塑料袋子，在结束了自己的使命后，被抛弃在了这荒郊野外，成为人们心头的一抹阴霾。
　　垃圾无处不在，如影随形，已经充塞了我们生活的角角落落，与我们朝夕相伴。
　　下到山脚，一条肮脏干涸的小河静静地横在面前，像一条被冻僵了的蛇。依着河边的几块地里，长满了胳膊粗的白杨树，地上散落着一些紫色的小花，斑斑点点的阳光下，如同夜空里闪烁的星星。这是东山之行看到的最美丽的一块地，她在我料峭的心湖里泛起了点点喜悦的涟漪，唤醒了心底深处的那份隐蔽的渴望。很多年前，我就有种隐蔽的渴望，渴望变成一棵树，四季常青，与阳光热吻，同雨水嬉戏，和风儿捉迷藏，肥沃的土地是我成长快乐的源泉。可是，还没等我长大成材，就被移植到了这个华丽而贫瘠的城市，从此日渐枯瘦，毫无神采。
　　这些紫色的小花，一下子点亮了妻子的眼睛，她脸上涨满了生动灿烂的笑容，跑过来窜过去，如一只蹦蹦跳跳的麻雀。采了一朵，递给我：好看吗？我没言语，顺手把花插在了她的头发里，说：人花相映，更好看。妻子说那不成了村姑了，太土了吧。我说还是村姑好呀，给人一种安静、踏实的感觉——城市的喧嚣和功利已经扼杀了太多的纯真和质朴，灵魂在物质的泥潭里挣扎，何处是救赎的彼岸？谁又能做那出污泥而不染的莲？
　　当我们收获了足够的物质，心灵的田园却日渐沙化，就如同这近似荒芜的土地，一粒粒沙粒散发着金子般空洞迷离的光芒。当我们登上高耸的楼房向远处眺望，却发现那些美丽朴实的风景就在原来出发的地方。
　　顺着坑坑洼洼的小道向前走，不知不觉的到了东山东坡的张家苗子，此地离我住的地方有八里路。
　　久不锻炼的妻子累了，说咱打道回府吧？
　　我点了点头。说实在的，我也累了，是心累。下了山，走过一段凹凸不平的土路，踏上平整的柏油路，人和车骤然多起来，和山上的荒芜寂寥形成鲜明的对比。电动车，摩托车，三轮车，四轮货车，澄明瓦亮的小轿车，就像刚刚解冻的河流，欢快的急促的流动着。来来往往的行人脸上挂着春风般的微笑。不远处，城市的高楼大厦历历在目，仿佛是一个光芒的昭示。城市是一座巨大的金矿。人们蜂拥而来，挥动着各式各样的采掘工具。高楼林立，霓虹闪烁，喧嚣热闹，高贵气派，处处彰显着工业时代的喧嚣和文明。
　　一块块破损的地，荒芜或接近荒芜，如同一个个邋遢的女人，蓬头垢面。她露出乞丐一样的神情，是在等待一件新衣，还是乞求化妆师的施舍，以图重新恢复昔日的容颜？
　　那些曾经明亮的?头，一定在屋檐底下睡起了大觉吧。那些雪亮的锄头，该是偎在墙角处打着哈欠吧。那些剩下的老弱病残能支撑起越来越瘦的天空吗？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已经无力让那些曾经饱满的土地激情勃发。
　　不只是这城乡接合处的东山，在离城市更远的地方，在此起彼伏的山野间，经过多少辈子辛辛苦苦开垦出来的土地，也日渐失去了神采，它们哀怨的眼神穿过空间和时间的距离，呼啸而来，戳着我柔软的心。
　　如果要从这遍地的萧索中找出一点心喜，那应该是在树林里看见的那些野花，那些刚从土里钻出脑袋的生灵吧，麦苗，荠菜，水饺菜，卉卉菜，它们似乎并不关心这土地的完整与否，肥沃与否，竭尽全力亲吻着初春灿烂却料峭的阳光——这算是倦怠神情里的一抹亮色和活力吧。 [ 本帖最后由 堂珂 于 2010-2-11 12:54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