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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大别山的风筝,大别山的郎和妹

2022-01-05叙事散文张红华
小名叫“四猴子”的将军当年去当兵那天,走得冒冒然。一阵清爽的山风吹来,他的魁梧的身影,就在弯弯小路上的山青水秀中,渐渐飘远了。岁月象落叶一样纷纷飘落,转眼间,几十年的日子就在深山中堆积了山一样厚厚的宁静。赶跑了日本鬼子,国民党反动派一败涂地……



小名叫“四猴子”的将军当年去当兵那天,走得冒冒然。一阵清爽的山风吹来,他的魁梧的身影,就在弯弯小路上的山青水秀中,渐渐飘远了。
岁月象落叶一样纷纷飘落,转眼间,几十年的日子就在深山中堆积了山一样厚厚的宁静。赶跑了日本鬼子,国民党反动派一败涂地,溃逃到台湾去了。天台村的父老乡亲又过起了闲散的日子。山外再繁华,村民一点不动心。日子一天天如白云一样悠闲,那就是他们的富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层层泛绿浪的青山,隔断了山外的烦忧。苦了,就躺在门前的青石条上聊聊天。一棵高大的槐树洒下一团浓郁清凉的绿荫,温情的话中说着桑麻,渐渐沉入梦乡,心情就舒畅了。累了就站在缕缕飘香的田畈中,擦一把额头的汗,一阵阵透心凉的山风,爽爽的,就吹走了疲累。天台山里,父老乡亲爱极了这深山老林中一茬茬新鲜滋润的日子。山里也不尽是土里土气的农活,说起将军,闲话绵长着兴奋了,就如瓦屋顶上的炊烟一样,袅袅着,意味深长了。父老乡亲依然习惯叫将军“四猴子”,说“四猴子”从小就猴一样精灵,满山林野畈地逛,可咋也想不到他会当将军,我的个天嘞,那是北京城里的大官呀!我怕他自个也想不到,他从这条窄窄路上走出去,会成了精,当个威风八面的将军。另一个就叹道,那怕是呀,他素日和我们一样犁田打耙,下河摸鱼,看不出有个两样,一地的红苕翻出来,个儿样儿不一样,可味道全一样嘛,他咋能想到日后自己要享润将军的味。又有一个叹道,那次我还跟他打了一架,在涧水河里摸鱼,他脱得赤溜精光的,浑身皮肤晒黑了,像个滑溜的泥鳅。我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他就火了,扭转身来就打我一拳,俩人扭打成一团,还是你俩扯开的。另外俩个就嗬嗬笑了,说“四猴子”哪天醒过神来,回乡探亲,说不定会拔出小手枪,在你屁股上来一枪,打得你屁股冒青烟。和将军打架的那个叫憨秃的,脸上的青筋就出来了,唉,我救过“四猴子”一命哩,打了一架算个吊。大伙儿就惊奇了,咋?你救过他一条命,人家欠你一条人命债,你别逗大家了。那人叫憨颓,却猛然缄了口。大伙儿好话说了一大箩筐,歹话也说了一大箩筐,却咋也撬不开憨秃的口。憨秃卖机关子来谁也没法。
不过“四猴子”跟着红军队伍走那一天,是个急转弯,太突然了,突然得他爸听了目瞪口呆,一屁股跌坐在沙畈地上,天旋地转,昏头转向,他一直心神恍惚,在梦中醒不过来的愣怔样子,吓了乡亲一跳,大伙儿喊,喂—喂—三爹,你儿子他打仗去了啊!三爹就猛地醒过来,又是捶光头,又是拍大腿,呼天喊地,号啕大哭。他揪心着,生怕儿子去吃了枪子儿。他哭得嗓子都哑了,还啜泣着,低沉着声音说,一把屎一把尿的,好不容易养大一个儿啊,白白送他去吃枪子儿,不划算,我咋养了个苕儿啊!他哽哽咽咽,一条壮汉,伤心得语不成句。他做梦也想不到,儿子命大,竟然就一步步闯过来,还当了个威风凛凛的将军。
几十年后,儿子当了将军,思乡了就回天台村来探望,四个轮子的小车排了一大溜。好壮观热闹的场面,惹得大伙儿说三爹这回玩了人,露了脸,千百年来,村子里没一人当大官也没哪家的红白喜事有这般热闹排场,三爹家是祖坟山葬在了地脉上了,家运兴旺了啊!接着,大家就笑话三爹当年哭儿,不知天命,你儿子是个天生要去当将军的呀!命是能违拗的吗?你当年哭个吊哦,白哭了。
“四猴子”去当兵那天,确实猛然突兀,大伙儿谁也想不到。那天太阳亮闪闪的,照亮了绿波荡漾的秧田,四野空阔。大伙儿一门心思在秧田里扒秧。白云在上,似乎招之即来,缓缓飘悠。长长的秧扒,是用一根竹竿做的,顶头的扒子形状像梳子,只是更稀一些,粗壮一些,是铁匠铺打的,大伙儿拿着竹竿一推一收的,杂草就扒倒了,泥地就松活了,大伙就有了在秧田舞蹈的感觉,不时吼一嗓子山歌:手拿秧扒用力扒,隔田妹子的影儿惹人瞄,想妹想得心发烧,只有把心系在风筝上,飘到蓝天白云下好乘凉,嗬,妹呀,哥哥我是飘在高天的风筝,飘到哪儿妹妹把手中线一拉,哥哥就回家过爽爽的日子嗬!
一垸的人,咋也不明白,四猴何以舍得下芹儿。记得“四猴子”突然就扔下秧扒,冲进那片柳树的团团绿云中,随一队人走了,闹革命去了。
那时“四猴子”在秧田里扒着秧,大大的牛眼睛就亮闪闪的,尽往芹儿家秧田瞄。瞄的其实也不仅仅是“四猴子”的一双眼睛,满田畈的强壮小伙眼睛都对自家秧田心不在焉,却忽闪忽闪的,不停地往芹儿家的秧田那儿瞄,瞄的当然不是她家绿亮亮的秧苗,而是水灵灵的芹儿。芹儿像一棵早熟的稻穗,拔了节就苗条了身段,惹眼地亮在了秧田中间。手拖秧扒,一推一缩,她高高隆起的胸脯就颤颤地抖动着少女的气韵,一波一波的灵性儿,盖住了满田畈的秧苗一大片的绿波荡漾。她的脸蛋儿天生的嫩白,阳光照亮了,羞涩的水仿佛就要从皮肤里渗滴出来。还没到秧稻开花的季节,满田畈小伙子们就闻到了稻花香在飘来荡去,淡淡的,一丝一缕钻进鼻子。人就很深地醉了。稻花香,是从芹儿的身上散发出来的。小伙子们就失落了魂魄似的,不时扒倒了秧苗。满脸黝黑的父亲瞅见了,就心焦地吼,想啥子歪心思,秧都扒倒了。让你饿肚子,看你还想不想。小伙子惊醒了一会儿,就又不知不觉地走了神偷偷去瞅。做父做伯的就悲哀地嚎叹着:芹儿他娘的真是个天生的妖精,等那个把她办了,水放光了,成了个干瘪的老娘们,咱们的稻谷就增产了。
别的小伙子都只是猫望水中鱼,干瞄。独有“四猴子”是一只敢下水捞鱼的猫。最初的日子,“四猴子”眼睛不停地往芹儿身上闪,身体就火烧火燎的了,七蹦八跳的,就溜到了芹心家的秧田中,笑嘻嘻地说,芹儿,我来帮你家扒秧!说着,就靠近前去,与芹儿并肩扒起来,芹儿板起了脸,娇嗔地一摆头清清爽爽地说,谁用你帮忙呀,多管闲事。说着就勾下头去,一脸的羞涩,一脸的潮红。“四猴子”就嘿嘿地笑了,一点不生气,一句石头样的话掷到他心里溅开了开心洁白的浪花,我自己心甘情愿呀,我这里心疼你嘛!芹儿就更羞红了一张粉嫩的脸,说不出话来。静悄悄的,只有秧田水哗哗地响。俩人的心事就洇湿在了空气中,湿润润地融在了一起。芹儿忽然就掩嘴“扑噗”地笑了,这一笑就笑得“四猴子的心荡起了秋千,荡来悠去的,就一弓身一手摸到了芹儿修长白晰的美腿。芹儿才要恼脸,“四猴子”就笑深了,举起手用唱腔说,妹妹你莫恼,郎哥在你腿上提下条大蚂蟥。芹儿脸上的恼色就渐渐褪去,惬意的温柔又在脸上泛起。夕阳闪烁下,四猴子就真的钳捏着一条肥硕的水牛蚂蟥,猛力一抠,“噗哧”一声,一股鲜血一喷,四溅落下。芹儿的眼眸就蓦然亮了,温柔里有了白马嘶河清清亮亮的河水一样的波光,在缱绻地流淌着。
芹儿挺喜欢扒秧锄草,就是怕水牛蚂蟥。以往有蚂蟥叮咬住腿,芹儿就吓得脸儿灰白,有些颤抖了,不敢动弹。她的爸,就佝偻着跑过去,拣下蚂蟥,用脚使劲踏,踏死算数。芹儿的爸已经苍老了,像家门前那棵歪脖子槐树一样,风吹雨打久了,就苍老得不成样子了。那一个雨夜,国民党的自卫队,在鹰鼻鹞眼的马鹞子的带领下,深更半夜的,敲开了他家的门,吼叫着说是要抓共产党。芹儿的爸生怕他们瞧见了床上正发育拔节的芹儿,拼着老命顶住门。马鹞子火了,抬起枪使劲往门里捅了几枪托。芹儿的爸“哇”地吐了一口鲜,瘫倒在地上。
马鹞子吐了一口痰,骂骂咧咧道,妈的,跟老子犟,看谁吃亏。说着带着一群人,凶神恶煞地走了。从此,芹儿的爸就弯腰驼背,佝偻着衰残的生命了。那个夜晚,芹儿一夜哭到天亮,哭得一双丹凤眼肿得像两只红桃子。逢人便有人问她,但她一声不吭,咬着樱桃小嘴,一脸的发恨道,非得杀了马鹞子那个禽兽。说着便走了。后来是她的娘桃花说了出去,说是马鹞子打得芹儿爸吐血,芹儿的眼才哭肿的。几个村的年轻后生,再有大胆人拉扯着芹儿的衣袖说,芹儿,嫁给我吧!我爱你,想你想得整夜睡不着觉啊!好煎熬啊!芹儿就板了脸说,男人要像个男人的样儿,别出个可怜巴巴的样儿,有本事替我杀了马鹞子。个个年轻后生都满答应着,每个一见了马鹞子,就吓得灰头塌脸。芹儿就恨恨的声音里有了失望,没一个像男人样的。
这一下午,“四猴子”却凑近了芹儿,亲亲热热的,像一对儿。别的年轻后生就眼热着不服气了,芹儿芹儿,不公平呀,你咋偏心呀,四猴子也没有替你杀了马鹞子呀。
芹儿就难为情了,勾下了头,摆弄着长长的辫子,有点下不了台阶。
这时,远处如团团绿云的柳树林子里,就响了几声清脆的枪声。满眼青绿的秧田上空,空气就骤然绷紧了。一瞬间,其他的年轻后生都鸦雀无声了,一个个胆战心惊的吊样。
这时,就见一个身材槐悟的人,从柳树林子里冲出来,跑到秧田埂上就摇摇晃晃的了。刚跑过秧田,就一头栽倒在地。倒地前,他还艰难地扭过头来,向他们摇了摇手,虚弱地喊,救救我,乡亲们。
芹儿一扭头,脆声如莺,喊了一声,你们去救救人家呀!见一点动静也没有,不免悲忿地摆着头,失望至极地说,都是孬种,张家垸,李家田没有一个男人了!
再一扭头,却见“四猴子已经野兔子一样,跑过了窄窄的田埂,把血染的人往野猪岭的林子里拖。那人太沉重,四猴子一人拖得慢了些,火烧眉毛,让人都急晕了头。
芹急得脸粉红,要出血了,就颠着碎步跑了过去。芹儿一跑拢去,就抬起了那人的脚。俩人移动着,迅速隐入绿荫掩映的松树林里。
待俩人刚跑回秧田里,马鹞子就带着一队人撵了过来,对着田里的他们吼叫着,谁看见了共匪,说出来有赏。马鹞子脸上挤出了许多堆起来的笑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银元,笑呵呵地说,哎——都是乡里乡亲的,谁说出来,这一把银元就赏给谁。
秧田里依然一片哑雀无声。浩荡的风,一阵阵的吹。
这时,四猴子瞧见了自己面前衣服上的血迹,就向秧扒前头的秧田里走,弯下腰,似去摸鱼,趁机拿尖利的秧扒在脚上扒了一下,顿时血流如注。
马鹞子手下也有眼尖的,一位兵突然冲着“四猴子”喊,这小子身上还有血迹,肯定是这小子干的。
“四猴子”这时弯下腰去,突然举起一条又长又肥壮的鳝鱼,嘹亮了嗓音说,俺刚才追着抓这条鳝鱼给秧扒划了一下,才让衣裳沾了血迹。说着又伸出一条手臂,那手臂上果然划了一条长长的口子,正血流如注地淌着血。
芹儿望着,眼神很深地闪动了一下,闪出了一朵晶莹,而她心底却比针扎了还痛,这种痛慢慢地向全身渗透。这种痛,她还是长到十八岁第一次体验到。以前,她从来没有为哪个男人,有过这样渗到骨子里的痛。她还没有清醒地知道自己初恋了,这个四猴子占据了她的心。
那时,马鹞子的手下就嘀咕了,这秧田一片平坦,藏不住人,总不会是他干的吧!
马鹞子的眼睛骨碌转了一下,阴冷一下脸,这小子一脸精明气,人称他“四猴子”,可没那么简单,先带回去再说!
几个士兵就冲下了秧田,抢下了他手中的鳝鱼,推搡着他上了秧田,一路吆喝着,走—走—”。“四猴子”可不是那样听话的角色,搡一下,他就顿一下,双脚钉钉一样,累得几个士兵气喘吁吁,待要发火,“四猴子”便一双大牛眼睛一瞪,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劲道,就猛然射软了他们。走走停停,慢吞吞走了许久。太阳在远山顶只剩半张脸时,已然暮色四合,一派四野苍凉,他们才推搡着“四猴子的身影消失的一瞬间,芹儿的浑身一抖,四野荒山的苍凉陡然就全映入了她的心间,她感到了一种失落,一种比失去生命更深的失落,心里空落落的,甚至她觉得自己都不存在了,四顾茫然又凄凉。她猛然间就有一种长大了的感觉。但她不知道她已经伫立了许久。她是一直伫立在秧田里,朝着“四猴子”的方向,她的目光一直紧紧地追随着他,恨不能用目光把他扯回来。士兵们每搡她一下,她的心就猛地紧一下,收缩成一团。她的手依然紧紧地握着秧扒的把,几条水牛蚂蟥已爬上了她光洁的腿,吸血吸得浑身滚圆,她都浑然不觉。待“四猴子”的身影隐入马鹞子部队的驻地,她怆然地勾下了头,猛地甩了几下手,僵硬的手就又活过来了,灵活了,这时,她感到了腿上痒痒的,低着一看,就看见了几条蚂蟥贪婪地吸着她的血。她从来怕水牛蚂蟥怕得钻心,为了生计勇敢地下田,一有蚂蟥她就尖叫着,让父亲替她拣摘下来踏死。可忽然间她不怕蚂蟥了,她忿然地一条条拣下蚂蟥用手指拼命地钳,钳得鲜血直溅,又跑到田埂上用硬石块恨恨地砸,边砸边叫喊,马鹞子,我砸死你,我砸死你个王八蛋……。惹得满田满畈的人都屏心静气地注视着她,慢慢地就都眼圈红了。有的撩起了衣襟擦眼泪。
- [ 本帖最后由 张红华 于 2010-10-12 13:5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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