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物

作物

我像是被秋风吹过来的，吹到村子的中央，战战兢兢环视着四周。我庆幸，我是一颗巨大而又被人忽视的作物。我疼痛的骨骼因为雨水的敲打变得酥软，经不起阳光剧烈的撞击。我唯唯诺诺，恐惧、惊诧，目光随着秸秆的远去而消失。

这是深秋的午后，我的村子已经逐渐消瘦，大批的作物包抄过来，镰刀彻底主宰整个喧嚣一时的大地，喘息呐喊声不绝于耳。灰头垢面的农人沿着祖祖辈辈留下的战略经验，脸上的喜悦、灿烂而平缓，与汗水一起滚落进大地的缝隙，发出爆竹的炸裂声。

村庄以陌生的目光审视我，我似乎是天外来客，西装革履，我的装扮被大地鄙视，被作物摒弃。

我开始卸妆，站在阳光最密集的地方。我双手低垂，仰面，像撂在烙锅上一张面饼。我的脚下是滚烫的麦茬砂砾，远处是柔韧的青草。我任性地与大地赌气，显示我倔强的脾性。

我看看阳光能在我身体上执拗多久。

一群鸟雀飞过我的身边，它们将天空又擦了一遍，我像火焰，它们躲过我的身子，树荫下窥视我的做作和愚昧。我就这样站着，脚心的青草吸吮我从毛细血管渗透出的血液，汹涌的气势淹没着我。

四周除了站立的我，行走的人群拖着幸福的笑容疲惫的身体，跌跌撞撞进了家门。田野没有风，有的是缓缓流动的潮气，直逼咽喉。

我身体的能量开始消耗，沁出的液体盐分腐蚀我眼角的视线，模糊中我看到一堆堆土丘渐渐向我走来。

朦胧中祖父的沙枣木拐杖愈加呈现出黝黑色，他的后面，我的父亲牵着大包干分给我们家的黑犏牛，吆喝着，手里的鞭子始终没有落下来。他们似乎看见了我，看见我没有遮挡的庄稼地，一览无余的农事机械的穿过村子，穿过他们抚摸过的农具，会心的笑容随着一阵旋风的刮过，我清醒之际，母亲安详的面孔，黑色的秀发，笑盈盈的兜着一襟青菜，唤着我的乳名。

太阳渐渐向西跑远，我清晰的看见门前的老榆树，几只喜鹊落下来，院子里一定有了一堆灰烬。细嫩的榆叶梳下斑斑驳驳的光影，起飞起落的鸟儿衔着院子里的玉米、大豆、高粱，有树叶一片一片落下来，惊起的鸟群是溪流冲走的吧！

我想一定是。

我静静的站在空阔偌大的田野，玉米的收割预示着大地最后一茬作物的结束，土地开始安静，犹如分娩完的孕妇，脸上的阳光让人羡慕。

我想此时，我门前的老榆树下站满了端着大碗的左邻右舍，冒着热气的洋芋和南瓜掩饰着他们仓惶的表情，没有收获完的庄稼令他们焦虑，撒进土地的每一粒作物都带走他们身体的热量，时间的界面上，作物是他们的身体的一部分，像儿女，即将从远方归来。

我门前的老榆树虬枝乱扎，岁月的疮痍伤痕已经把这棵老树糟践的没有一丝蓬勃的气势，苟延着、喘息着。曾经蹲在它身子旁纳凉的姐姐如今远嫁他乡，每次回来都凝视许久，说：这树怎么这么少的叶子。抽过我纸烟的四爷爷，坟头上飘着枯草，有他曾经就在这树下放置过我母亲遗体的手。

四爷爷临终前，我第一次见过生命即逝的过程是从手上开始的，就像一岁一枯荣的作物，痉挛、抽搐，最后攥的那么紧，还原出世的姿势。发黄的叶子预示着冬天的到来，一轮生命又要结束，而后循环！

母亲去世的那天下午，春寒料峭，父亲懵懂而又不知所措的一脸茫然。四爷爷把母亲的遗体放置在门前，因为母亲是在医院停止呼吸的，按乡俗，死在外面的人不能进门，尤其像母亲这样46岁就过世的年轻女人。家族极力反对入门入坟。

母亲躺在门前，除了我们兄弟姐妹，就这榆树也弓着腰，随我们呜咽着。

母亲的遗体最后由家族年长的四爷爷决议，母亲可以安葬在家族坟圈内，意味着母亲的魂灵有着归宿，有着名分，以后可以和父亲以及大多亡灵游走、聚合，象世间他们的子女走门串户，亲昵着，粘合着血脉亲情。

奇怪的是，栽植多年的榆树，母亲去世后的第二年就有了榆钱，姐姐和我摘了一篮子，拌上面粉，做了一顿香喷喷的榆钱饭，那是母亲和父亲最爱吃的作物。

我见父亲端着碗，分明多望了母亲的遗像两眼，两颗眼泪淌了下来，像两颗作物的种子，在我心里种植，适宜发芽。

[ 本帖最后由 曹国魂 于 2010-1-24 14:20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