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会出逃人的世界

　　　　一个不会出逃人的世界
　　我天生不会出逃。

　　我们一起去寻找世界，直到寻着它的芬芳……听人这样说，我像孩子一样高兴。以为自己走得再远，依然可以回到出发的地方。若干年之前，我还没有离开家乡土地。那地方大得没有边际，太阳落在田野的西边，到底落在那条长满芦苇河沟的西侧还是东侧呢？我分外疑惑。有一天，沿着两边长满水稻的路朝西奔跑，跑到河沟前也没见到太阳，一抬头发现太阳更远了。这是童年最沮丧的一件事了。

　　冬天，在一个人的房间里，守着一堆干裂的木头，等着火焰燃烧起来。想到多年之前木头们长在山头或者路边。后来在文字中，变成我诗歌中的兄弟。现在的木头，只剩下天空和气候留下的余温，以及时间在上面浓缩的疤痕。冬天过去的早春，我想着温暖的火，安静地坐在干燥的木头一边，火苗从它们交错搭建的柴堆上，冒出粘稠的红光。 　　那时，我的身体里储存着虚幻的感觉。假使我眯着眼睛，这个世界就不复存在。木头里燃起的火，给了我进入另一种存在的可能。在虚幻之中，看见源于木头的森林。我被回忆带到了年轻的光景。在一葱绿的林子间，驻足、逗留。空气清新，呼吸到河领坡地植物的天然氧吧，神清气爽，而内心是寂寥的。于是，我去想和小伙伴有趣的往事，也或者想到彼此之间发生争斗，母亲用烧火棍抽打我的情形。那一天，还突然想到穿花格子褂的女生，长得好看的身材和脸，逗留我迷离的记忆，像春天露水洗干净的草，引起内心无边联想。

　　后来，我离开那片土地，在一个小城里，遇到类似这女孩子的成年女人。她每天穿过一条碎石子路，朝我相反的方向走去。那是一条泥土和石子混合成的路，磕磕绊绊，她从来没有因此摔倒，这让我有些失望。她没有像我，有一天被一块突出的石块挡住去路之后，倒在地上，脑袋磕出鸡蛋大的包来。后来，我的一个同事摔倒在这条路上，我到医院去看她，她的呻吟声尖锐而低沉。而我却幻想躺在面前床的是那个更好看的女孩子。她和我交流眼神，或者对我说一句什么，她会因此对我微笑。这个坏念头，那么强烈，以至于我内心隐隐不安。

　　到了后来，我知道一切事情似乎比这更有理由严重。比如意外的创伤在某个时候发生。那时，我十几岁，从一条坡度很陡的路面上，骑着一辆破旧自行车向下行驶。我的目光被左侧水面上一条乌篷船牵扯过去，乌篷船上落着几只水鸟，它们舒展的翅膀非常漂亮，我欣喜地和它们交流，自行车突然就撞到了坚硬而突出的地面，我重重地摔倒。大腿撞破，流出殷红的血。——我以为这是没道理的事情，为什么欣赏最美丽的景象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知道死亡的事发生，一个是邻家溺水的女孩，一个邻居老女人。在我看来这些事发生的异常突兀，让我对时间当中出现的状况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就想：人为什么会死？那个村庄刮风、打雷、下雨，有人从中间走过，我随之会产生恐惧之感。夏天，我看到屋檐下的蜘蛛网，许多蚊子横冲直撞地粘到上面，蜘蛛毫不迟疑地扑过去，吃掉它们。看着蚊子细长的肢体进入蜘蛛的腹中，我无可奈何。在我想来，这简直不可思议。

　　到后来，看到活着的人躺在床上，我知道了她得了抑郁症之后，发现这个世界的不可理喻。我反复地读着那句刺入眼帘里的话，“绝望是我的常态。”起初我不知道这句话究竟表达了什么，如何从我的体验中找到对应的记忆和感觉。常常是隔一段时间我就会遇到这样的场景，遇到一次绝望一次。在两个绝望之间里，我的生活是充满阳光的。

　　后来，有了自己心中的梦想，我发现朝着梦想抵达的无数个小小的中间，滋生着绝望的情绪。有时因为梦想只是梦想本身，它不会实现，但我却无法放弃。为了弄清楚自己到底需要绝望还是需要快乐，常常彻夜难眠。很多时候，我的身体粘住了一面墙。早上从梦中醒来，墙壁的阴影遮盖着我的脸，为了等待阳光升起来，我在阴影里，绝望而悲伤地想着：太阳在那里升起来了，而我却不在那里。

　　我念念着心里滋生出来的话语：你站在这边岸上，植物生长在那边岸上。你心有所想，你想起了什么，只有你自己知道。你想，你在那儿泪流成河，而河又在谁的心中？

　　这个上午，阳光从外边照射进来，落到我的脸上，我却不能把手伸到玻璃之外。我垂着双手，保持着朝向阳光的姿势。在我看来，那是多么美丽的绝望姿态。我在书页里看到苏珊·桑塔格说：“我想我一生都在准备写《床上的爱丽丝》。”写那个绝望就是常态的女孩，那个十三岁就说出这句话的孩子。我想，她一直在绝望的热情中，还抱着深刻之爱的女性，那种幻想中的美，支撑了她的一生，消魂也折磨了她的一生。直到作者从这个因病痛活到43岁女性的生命之中，看到的希望中的绝望，或者绝望中的希望。

　　一直以来，我从自然界，从人群里，朝外掏着一颗热情的心脏，目光和双手接纳着世界如潮水一样的强大入侵。我想，我只能是那滴水。在行走的空间里，被蒸发到一些地方而存在。我会问自己：我是不是一个错误的存在。有人说，存在就是合理，我又会安然承认存在的必然性。我知道，一棵草可以不用问另一棵草的存在，而有时候一个人不能不问另一个人的存在。那些在行走的道路上已经存在你血肉里的人，那些影子时常是孤独的，孤独让你学会在忍耐中，想象他们（她们）的存在。

　　我走到田野边，去看叶子上开满嫣红小花，天知道我怎么想到了自己也是一个躺在床上的人，一生绝望地通过这个世界的很多关口。幸好，还有这个早晨，灰蒙蒙的，水滴变得异常微小。我想，为什么不是夏天大滴的雨水呢？越是细小它就越是那么无声。它们微弱，却能够将我隐藏起来，将身心都消融在这里，化成土地上草的颜色，慢慢地又将我的青春感觉消融到苍老的泥土里。那一串结着红色豆粒状的植物，异常的年轻与鲜艳，竟然惹得我嫉妒它的存在了。

　　带着这样的想法，感觉自己不能逃离这个世界。那么，伍尔夫作为女性在《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说女人可以直面自己的灵魂，倾听心灵的哭泣。我可以在这样的房间里，安放一生被派送过来的希望和绝望，借现实的幻觉，接纳、掩埋、消融，被风中春天送来的爱、阳光以及雨水，不拒绝围拢过来的监狱一样的时光牢笼，让想象获得胜利。那时候，我被时光安抚在一座老年的椅子上，和流云一起飘向天边。


　　　　　　　　　　　　　　　　　　　　　　　201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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