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本性情
2022-01-05叙事散文宋长征
红牡丹 白牡丹很奇怪,生在牡丹之乡的人,到现在竟然没见过牡丹——我是指那种盛开在园子里的红牡丹,白牡丹。田野里,作为药物的不算。坚硬的黄土地,是我的家乡;曾经,有多喜欢别处的山山水水,终究是别人的田园。牡丹,是仅存在记忆里聊斋中的玉版白,葛……
红牡丹 白牡丹
很奇怪,生在牡丹之乡的人,到现在竟然没见过牡丹——我是指那种盛开在园子里的红牡丹,白牡丹。田野里,作为药物的不算。
坚硬的黄土地,是我的家乡;曾经,有多喜欢别处的山山水水,终究是别人的田园。牡丹,是仅存在记忆里聊斋中的玉版白,葛巾紫。后来,还是流落他乡,化为洛阳的一缕芳魂。
你说,要画牡丹,心中竟乍然一惊。除了在一些画幅上,见过那些大朵大红的花瓣,肆意盛开,有一种说不清的富贵之气。才想,于万事万物中,可能牡丹只是作为一种梦想的图腾,再远或再近,怕也不能融进那抹芳华。
土地,我喜欢土地。小时候,赤着脚,在干燥坚硬的土地上,感受着土地直入肌肤的那种锐利。而或,沙土路上,太阳炙烤着每寸土地,这时候的土,是柔软的,慈爱的,有些像老祖母温暖过度的纵容。烫烫的,通透着身上的每一个毛孔。还有雨天,不怕泥泞,人在细雨中走过,脚印深深浅浅,点成未了的省略号。不一会儿,蓄满了水,笑声中依然快乐地远去。
记得曾经买过一本有关中国画技法的书,里面的牡丹娇艳欲滴。当时就想,牡丹只是一种精神上的美好向往吧,象征雍容,富贵,或优雅。可为什么偏偏生长在故乡贫瘠的土地?也不搜寻答案。窃以为,人其实不比一株植物高明多少,一样脆弱的生命,一样呼吸着空气,一样离不开脚下的这片土地。甚至,一株植物,在经历着现代文明时忧伤的神情,亦与一颗保持纯净的灵魂一般无二。
那么,我相信,牡丹是一种被虚夸形而上的存在。在神话其存在价值的时候,或多或少,人的内心往往蓄满了欲望之水。落寞的士人,前途黯淡的书生,或者,一些君命在身的画工,一笔一笔,勾勒着富态娇媚的容颜。把牡丹的花瓣,盛开到无朋,把瘦癯的枝干,叶子,饱满到娇艳欲滴。
——那是一种开在精神上、极度向往的追富思想吧,无关民间,无关黎民。若有一幅华贵的牡丹,开在民间,开在百姓的厅堂,你想,乡村的日月,会不会仓廪殷实?
这样一度妄自揣测下来,身后竟惊出一身冷汗。无辜的牡丹,岂不是背上了虚夸,浮华的骂名?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其实,对于一个人的精神向度本无可厚非。但牡丹的确是一种平常的灌木植物,在这个寂寞的夜晚,牵动我某根神经。乡下,有我的土地,不种花,亦不养草,父亲母亲,都曾辛辛苦苦劳作在那里。或许小时侯,我会问一句:那么多的土地,为什么不种上些牡丹?后来,那些土地辗转到我的手里,我才默然。原本,这是一片自由的土地,香附子,马蹄莲,婆婆丁,野蒺藜,蒲公英,野鸢尾,才是一片野地的真实面孔。不幸的是,村庄里的我们,需要生存,需要向土地索要粮食。——牡丹在精神上的的高度象征又有什么实际意义呢?牡丹这种草,终于被赶进了私家庭院,或者一些曲径通幽的园林。开时,繁华且寂寞;盛时,美则美矣,却孤独。
我不能和一株植物交谈,正如我走进那座以牡丹引以自豪的城市。彼时六月,阳光似火,被修剪成平面直角的侧柏,被弯曲到病态的针叶松,此外,便是一畦畦,一簇簇的牡丹,拥挤在狭窄的水泥夹缝里。这里,风吹不进来,雨,松动不了牡丹的筋骨,作为一个城市形象的存在,牡丹其实很无奈。人间芳菲四月天,不得不在温室大棚里被催熟,被预期开放,好在某天某时川流不息的人群、摩肩接踵的脚步、应接不暇的目光下准时盛开。你看到牡丹笑了么?如果你问到的是一个孩子,孩子肯定会摇摇头离开。在城市孩子的心里,天就是高楼林立的阴影下被切割的方或圆;地就是被柏油路立交桥规划的城市版图;水是被过滤的,蔬菜是被消毒的,炊烟,已被蓝色或虚无的火焰代替……他们的眼睛还能看见真实的笑容?
对不起,嘿!无意,却真的拂了你意。你说画牡丹我便只想起一朵无奈的花儿,也许牡丹没想过,毕竟被很多殷实的人家相中,挂在厅堂,隐喻富贵无边美满如意。要是我,会不会只斜插一株野草,清癯,却绿意悄然走过。
草本无心。风赐予灵性的舞蹈,雨赐予湿润的青绿,土地赐予其生根,茁壮,繁衍。
我本有情,还是在题外看见你含蓄的笑意。你说,你画的第一朵牡丹,好丑。那好吧,既然是你的处女作,我会好好珍藏,毋论红牡丹白牡丹,毋论笔法有多生涩,我都会暗自欢喜。
因为,在土地上生长的我和你,心,从来没有过距离。
忧郁的桐花
爱人,你不知道,那些桐花有多美。那时节,我走过田野上弯弯曲曲的小道,远远,就看见一树一树的桐花,飘在田野里。梧桐树,落叶乔木,平原上最为常见的树种。能记忆的都在记忆里,梧桐树像一个平常的乡下少年,并不渴求太多。随便一条树根,充裕的汁水,或许还透着那么一点清甜,也不管酸土还是盐碱地,只要往土里一埋,必定在春天钻出嫩嫩的芽尖。那芽尖上像挂着一层雾。细细的绒毛,卷卷的叶片,过不了几天,就能擎出荷叶样的大来。
爱人,不知你小时候,有没有在田间玩耍的经历。一阵风吹过,几片云飘来,哗啦啦,雨水敲响的奏鸣曲,在田野里荡来荡去。何必要奔跑呢,小小的身影,只需一片碧绿的桐叶,擎在头顶,绝不会打湿你的衣衫。我却喜欢钻进一片梧桐树林里,不是雨打芭蕉,倒也能安静倾听一段天地心曲。丝弦,是雨做的,断了又连,连了又断。总不间断的,是飘渺的弦音。
哦,爱人,想起来了。暮春时节,春天的气息在黄土平原上早已尘埃落定,桃花,杏花,梨花,该开的已经开了,没开的或许只是那一树一树的刺槐花,此时还在打着盹儿,而或已经萌芽在枝桠间。或许在等一场雨吧,某天的子夜或黎明,村子里开始弥漫一种奇异的芳香,那香软软的,绵绵的,透透的,像已然熟透的春天,只能飘散这样一种浓郁的芬芳。谁家的鸡谁家的狗,也在夜色中张大鼻翼,贪婪地吮吸,这来自自然与泥土的清醇。
我怎么能舍得桐花呢,刺槐花的馥郁如一场香艳的梦境,只三五天,便雪花般凋落枝头。那时候,桐花开的刚刚好,麦子拔节,正要吐穗儿,眼望这一树一树的桐花,几乎忘记了呼吸。呼吸吧,在乡村,再没有一个季节能让人如此畅然呼吸,土地的馨香,麦苗的清谧。这云般飘荡在枝桠上的桐花,偏偏有着浅浅的甜味儿,一如乡村少女的羞怯微笑,刚和你对了一下眼神,便又向他处张望。他处有什么?有春天渐行渐远的背影,有墨绿玉般麦苗覆盖的地平线。或者,还有远方。但即使站在村子里最高的屋脊上,也不能望尽这千层万叠的岁月。
桐有音,汩汩清音。一把焦桐的木琴,绷几跟细细的丝弦,便能奏出人世间最奇妙的弦音。是广陵散吧,还是高山流水?哪一曲不在寻觅知音?你来,循着那焦桐扩散的琴音,脚步轻轻,怕惊醒春天的绚彩之梦。我伏在麦田深处,我倚在梧桐树后,我走进一片紫色的桐花云里,那小喇叭一样的花朵,正向天吹奏。
爱人,遇见你时,也是一个春天。那天的桐花开得正好,一树一树紫色的流苏,穿越春天的光影,流淌在我守望的那片麦田。我说:你是不是我的爱人,撑着一把桐叶的油纸伞,自水墨流韵的江南,款款而来?我说,寻觅了很久,我把脚步留在了村庄,心却始终在远方漂流。在静谧的山野里,你是不是也躲在一树桐花的背景里,等我,敲开你春天的心扉?
你笑,不点头亦不轻摇,只伸来一双细腻如水的手,蔓延在我思念的周遭。慌乱或欣喜,就如每当我面对一场桐花的花事,迷乱了眼神。那紫色的桐花啊,那浅浅的忧郁,是不是望断云烟,也等不到我守望的爱人?
蓝色的天空下,游弋着故乡的云,我站在麦田的深处,想寻找那熟悉的紫色忧郁。那一树青春的桐花呢,那一树一树的紫色流苏,俱已湮灭了消息。麦子依旧在分蘖,拔节,研花,孕穗,不知道有没有桐花的陪伴,会不会在今夜失眠,一串串心事,被露珠打湿。
爱人,我的灵魂或肉体开始急剧膨胀,想将整个岁月揽进怀里。这样,你的快乐,你的忧伤,你的少年和青春,将无处躲藏,只袒露在我炽热的胸膛。而我的骨骼正日渐萎缩,小到恰似一粒微尘,只一缕岁月的轻风,便飘进你的清晨与黄昏,藏进你的发丝,贴在你的胸膛,落在柔软的腹地,不肯苏醒。
第一棵梧桐树走失的时候,没有人告诉。我只知道,那满树的桐花,终会有一天想起故乡,想起平原黄壤——至今,仍无消息。
又一树桐花走了,消失在一场暮春的雨里,那些状如芭蕉的叶片,还未张开,便湮灭了踪影——我才感觉到一丝慌乱和忧郁。
由此,生命里的桐花一朵朵凋零,隔断我守望的眼神,那焦桐的丝弦,终被弹破,再也没有人沿着牵挂灵魂的琴声,寻寻觅觅。
爱人啊,春天将要远去。我还未等来桐花紫色的流苏,是否,你正在打点行囊,趁着春天的最后一缕风,上路。开满我孤寂的平原,擎一支绿荷般的梧桐树叶,站在田野。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10-9-18 22:0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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