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土地的春天　　文／匣子

　　 　　　　　　　　　　　　　　　　　　一块土地的春天

　　窗外,是葱葱茏茏的庄稼地。我知道只要是庄稼地，肯定是种什么就长什么，即使不种什么，也会长出一地葳蕤青翠的草。有人说，女人就是一块地，一块秀美肥沃、给人无限遐想的土地。这块地上最诱人的莫过于那轻盈飘逸的长发，因为这长发就是女人一生的情缘，是每个女子情感流里永不枯竭的江河水。因为它，女子有了超然的气质，有了它，女子的迷人魅力顿生。可是我这块地，在十六岁那年忽然荒芜了，它寸草不生使我有了远离世俗的心意。
　　岁月从来没有告诉我什么时候该刻意打扮自己，可在不经意间我却真的喜欢照镜子了，还留起了长发。那一甩一甩连发梢也跳动的长发，令我骄傲。有了长发，镜子里全是我的自信。每天早起对镜梳妆，什么是明眸皓齿长发轻柔，什么是嫣然一笑百媚生，全然尽收眼底。在路边走过，每遇到临街的窗玻璃，总要歪歪脑袋，欣赏一下我那一束美丽长发。遇到老师和同学，微微一笑。我相信，镜中那个有着美丽长发的女孩儿会带给每个人好心情，我就是最靓丽的明星。坐在男同桌身旁，不时会搔首弄姿，揣思着自己此时的模样，长发飘飘，眉眼清丽，酒窝甜甜。因为这长发像风中的柔柳，摇过来摇过去，使我的快乐就像一圈圈荡漾四散的涟漪；因为这长发，我是那么情愿地、那么理直气壮地走上讲台给男老师交个作业本，陪女同学去买个棒棒糖，或者去操场甩着长发走一走。
　　我相信这长发会陪伴我一生一世，带给我少女的娇美，新娘的妩媚动人，中年知性女子的成熟风韵，和一头华发的黄昏神采。不曾想，十六岁的我会手捧大把大把的落发凄惶无助，眼睁睁看着稀稀疏疏的头顶一路走向荒凉。
　　“逃走”，惶惶不可终日的我只剩下一个念头。我逃离了学校，逃避着人群，逃进了农家小院，把自己关进了小屋。只有窗外的风景，和我相看两不厌。不远处，一排排的杨柳，它们依依而情丝长长，是谁家的姑娘正在对镜梳妆，那长辫子随风飘荡，妖妖娆娆妩媚多姿。窗内十六岁的我黯然神伤，任发丝一根根飘零，窗外的盎然绿意在泪水中荡漾迷离。
　　每天，我的长发一丝丝散落。我掩面叹息时，它们宛若一树华美的秋叶，突遇了寒霜的侵袭，不停地飘落；又好似散入水池的墨线，纷纷乱乱化作墨痕，我伸出手去拾捧，竟是徒然，留不住一丝一缕；它们更像那一江流逝的春水，抖抖索索、弯弯曲曲地走进了昨日的时光，一去不返。每个夜晚，我仰头诘问明月：树叶落了，有再绿的时候；庄稼收了，还有再长的时候，为什么我的长发落了，却看不到一丝生机呢？眼前的一切被黑暗吞噬，太阳暗淡，月亮沉默，大地静思，所有的一切都默默承受着漫天飞舞的黑絮！
　　一周后，我的头皮彻底成了冬天裸露的黄土地，光秃秃地像个葫芦瓢。我不再照镜子，也不承认这片土地的荒漠，不忍心，更不甘心。我折断了梳子，砸碎了镜子，央求父亲去给我买来能生发的高级洗发液。那昂贵的黑色洗发液，就像我的愤怒被一点点挤了出去，一周之内我洗光了所有的洗发液。当我从床下拿出一面倒扣起来的小镜子时，我看见了一个恶魔。恶魔的头顶没有一根发丝，没有眉毛，连眼睫毛也不剩一根。我的眉毛呢？那一弯新月般的眉毛呢？是不是在我睡着的时候，被人生生地用剃刀剃光了？我的眼睫毛呢？那毛嘟嘟的眼睫毛呢？难道被人生拉硬扯而去？镜中是个恶魔，不是我，不是我！我惊恐地厉声尖叫，甩手就砸碎了唯一的一面镜子。父母扑进小屋，拽开我捧着的泪脸时，也跌坐在地。
　　第二天，父亲买来了女孩子用的眉笔，母亲笨手笨脚地给我画眉，滴滴答答的泪水打湿了我光秃秃的头顶。母亲无声地给我缝了一顶小白帽，抱着我，拍拍我的背：“娃儿，我们去大医院找医生看看，一定会有办法的。”“会好的，一定会好的。”像是安慰我，也安慰着她自己和我的父亲。
　　从此，我戴着帽子，怀揣希望，跟着父亲，乘班车，坐火车，到大医院，一项一项地做检查。兰州、上海、北京都跑遍了，折腾了大半年，竟然没有医生能说清我的病因，更没有根治脱落的药物可用。站在街上我茫然四顾，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黑头发是那般生动，女孩的长发随风飘扬，一如以前那个镜中妩媚生姿骄傲的我。忽然，在一个明晃晃的玻璃橱窗前，我看到了排列起来的黑发，长的、短的、还有蜷曲的，一个个清丽柔美。我用手在窗外慢慢抚摸，似乎那触手的柔滑来自一根根发丝。父亲回头看看我，默默地走进店里，让我挑选一个头套。我站在长发套面前，抬起手抚摸那一丝丝的柔顺，轻轻晃动着头套，看到发梢轻舞飞扬的骄傲，泪水瞬间滑落。默默放下长发，我拿起一个妹妹头式的短发，轻轻套在小白帽上面，镜中的我苍白着脸，目光呆滞，傻傻地像个卡通娃娃。我点点头，父亲掏了80元钱，买了这个短发头套。
　　回家后，我躲进小屋一任心田荒芜，我是上帝的弃儿，茫然四顾却找不到任何出口。小小的窗棂，窒息了我黯淡的心灵。父母只能相对叹气。马上要升入高三的哥哥，静静地拿给我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转身离去。保尔柯察金的话语在眼前晃动：“一个人的生命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碌碌无为而羞愧!”每日掩面哭泣愁肠百结只是虚度时光，与其在这里苦苦挣扎，不如和生活搏一搏，我坚信：只有知识才可以改变我的命运。父亲看到我不再哭闹，还拿起书本，脸上有了亮光，拍拍我的手背告诉我：“只要你想读书，花多少钱，爹妈都供得起。”
　　我戴着假发套，画好眉毛，坚定地走进了课堂，重新从高二念起。什么都不再想，低头走路，勤奋读书。功夫不负有心人，两年后，我如愿考上了大学。大学四年，别人出双入对，我像一只被惊吓的小鹿，随时准备逃离人群。总是远远地躲开所有的同学，经常泡在图书馆。毕业时，额外拿到手的会计从业资格证书，让我找回了一点点自信，拎着行囊，跨进了林业局的大门，我成了一名会计。
　　三十岁的我，规规矩矩地上下班，却没有谈过一次恋爱。我以为，我这一生都不会与爱有牵连了。自从丢失了妩媚生动的长发，女儿家的心思也早已凋零不堪了，那一地黑色的飘零枯萎了我对美的追求，对爱的渴望。
　　我生病了，发烧，晕头晕脑地躺在宿舍里。我爬下床，想倒杯水喝，可腿脚发软，使不出一丝力气。脚刚落地，便软软地跌倒在地。恍惚中，有清风迎面扑来，我好像趴在船上，摇摇晃晃地，却觉得很温暖。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两眼通红守着我的，竟然是一直住在隔壁的单身男孩小魏。他曾经追求过我，被我一口回绝了。自卑的我虽然改变了命运，却多年来依然是寸草不生的荒地一块，我配不上他。
　　面对他阳光一般的笑脸，和无微不至的照顾，我只用微笑表示感谢。出院后，他竟然亦步亦趋地跟定了我，无论我出现在哪里，他都像我的护身符，常常守在我身边。我像上了瘾一样，喜欢他出现在我身边。有他在的时候，我的心温暖而踏实。那天晚上，在我的宿舍里，他再次提出：“嫁给我，做我的新娘，好吗？”我的泪水肆意：“不是我不爱你，是我配不上你，我是一块荒地呀！......”甚至狠狠地揪下假发套，光着灯泡一样的脑袋，猛然推他出去。他只静静地看着我，转身把我紧紧搂进怀抱：“我早知道，我知道你没有头发，没有眉毛，也没有眼睫毛。但是你有一颗善良的心，你有一双坚定的眼睛，你需要我的保护，我爱你！傻瓜，我爱你！”霎那间，我听到心底咔嚓一声巨响，冰消雪融，春水潺潺，解冻的大地松松软软，萌发的生命舒展开每一个毛孔，呼啦啦钻出了地面。
　　当又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来临时，柳丝柔柔，清风习习，女儿扎着一束马尾辫，在我和他的手里蹦蹦跳跳，那跳跃着女孩儿骄傲和自信的辫梢，让我的内心鼓胀起勃勃生机。我知道，女人是一块地，有了爱的滋润，它才会迸发生命的最强音。而我不是一块荒地，经过了寒冬，是爱让我重获新生，你看，那一地青青麦苗，不正像我跌落在地的发丝，正蓬勃荡漾着春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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