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老越漂亮的女人

越老越漂亮的女人
文/罗立军

　　我觉得她仰着头冲我笑的时候，眯起的双眼里像镶了两颗１０克拉的钻石，那光芒耀眼得连厚厚的眼皮都挡不住。当时我照着镜子，想弄明白脸上到底长了什么，为什么会那么痒。一只柔软温暖的手便在这时候扶住了我的左肩膀，接着眼前明亮的镜子一瞬间就变得暗淡无光了。下午两三点钟的光景，在那个夏末秋初的日子里，吹满了习习的凉风，那凉风吹在身上就像吹在心里一样。远处的青山像雨打过的芭蕉叶子一样绿，绿得连绵不绝，绿了一年又一年。那笑里到底有多少疼爱多少欢喜，我想我一辈子都想不完。
　　我想不完的，外婆每天都在想。她想这个中秋节，国家的法定假期有三天；她想回家的火车只要一个小时，我有什么理由望着只在故乡明的月亮，想那个此刻天涯一样的时光？所以我回来了。尽管电话是外公打的，尽管打的时候那天上的月亮还只圆了一半，可我知道外婆的眼里，那明月已不知圆了几遍。那个电话，她早在心里打过了。
　　所以我赶上了下午的第一趟回家的火车，做了第一个回家的游子。她扶着我的肩膀仰头冲我笑，她笑起来的时候一点声音也没有，可我看得那么入神。奶奶，你多爱我啊，连我妈也没你爱我爱的那么深。那些童年的往事在你眼里，就像刚发生在昨天一样。你觉得我还是孩子，所以你一遍一遍的跟我说：
　　我带你进山吃别人的喜酒，那山路弯弯曲曲像菜地里的大蚯蚓，高低不平像石竹林里的笋一样到处冒尖儿。你走了一段又一段，你走了很长的路了，才终于忍不住生气地说，怎么这样的路啊！我笑坏了，一把把你托上我的背，你的小手扣在我的胸前，你那聪明的小脑袋在我背上一晃一晃，晃着晃着你就睡着了。你睡着了，整个山也都静了。你还记得吧？
　　我常带你下地，我在前面走，你就跟在我后面小跑，你不知道你跑起来的样子就像刚出生不久的小羊崽。你摇摇晃晃地跑，一边跑还一边想事儿。我想你这样摇摇晃晃，哪还能跑那么快呀，你的小脑袋里能有什么事？谁想刚走了一半，你突然不跑了。你奶声奶气地提醒我，奶奶哦，我的地瓜条又忘带了。我乐了，我说你想什么事呢，你的事终于想起来了。我还来不及说话，你就摇摇晃晃地往回跑了。
　　你还说你最爱吃奶奶做的糯米饭，你临出门了还忘不了回头嘱咐我一句，奶奶，记得我的糯米饭，要留一大锅。我笑着答应，你从来不想，那么一大锅的糯米饭你吃不吃得完。你出了门到了地里了，大舅子的西瓜地一片连着一片，绿油油的叶子像染了色，连青山也给比下去了。我怕这么一大片的绿会花了你的眼，让你以为西瓜长在地底下，拉了藤不算还扒了地。没想到是西瓜花了眼，你的两只手抱起来还没西瓜大呢，就想着挑最大的了。你尽拣最大的抱，你哼哼唧唧地抱起一个大西瓜，就只会说一句话。你说，这个，红，这个，红……你缠着大舅子，让大舅子相信你的话。你一个劲地说红，大舅子也烦了，从怀里掏出一把刀子，一刀就把大西瓜剖成了两半。两半都只红了一小片，大舅子回来都告诉我了，连一半都没红透。我心里巴巴地想着，这回该死心了吧。没呢，大舅子说，那小子又去抱了一个大的。
　　我记得你刚断奶，你妈就把你送家里来了。你不像你弟弟，不哭也不闹，也没半夜三更爬起来就吵着要回家。你也不成天赖着我，你不像你那几个表弟，老是要我抱。我做饭了，你就跟着我进厨房；我洗衣服了，你也有模有样地帮我抓着桶沿儿。你成天就屁颠屁颠地跟在我后面，隔一会儿就问一句，奶奶，做完了吗？我做完活了才舍得抱你，我越舍得抱你就越想快点把活儿都做了。现在，你都比奶奶还高了。
　　我还叫着她奶奶，我不叫她外婆，我只叫她奶奶。奶奶，你是越来越漂亮了。
　　她仰起头冲我笑，她笑起来有浅浅的酒窝，她笑起来时抿着的两片嘴唇很薄。那酒窝就像一大早屋瓦上的露水，能泛出光来。那两片薄薄的嘴唇就像她包的饺子皮，能白里透出红来。我说奶奶，张曼玉也是越老越漂亮的女人，你也是我心里的张曼玉呢奶奶，你也是越老越漂亮的女人。我说的不是空心大萝卜一样没根没底胡来的八道话，我说的可是包着馅的芋子饺一样，满满实实的心里话。
　　她的头发还是乌黑柔顺的时候，我不觉得漂亮；她的皮肤还是光滑红润的时候，我也不觉着漂亮。
　　现在，她的头发白了，是满头的整整齐齐的白，却开始闪闪发亮。那一根一根闪亮的白头发，像晒在阳光底下的细粉丝，晶莹里带着剔透，柔软里裹着坚韧，就像她忙碌却硕果累累的一辈子。
　　现在，她的脸上满是皱纹了，是细细的层层叠叠的皱纹了，却越来越有一股韵味。那细密的纹路，在浅浅的酒窝边一波一波荡开，那抿着的嘴像一条无形的线，把它们连结在一起，像一条红鲤鱼露出水面吐气，一圈一圈地红，一圈一圈地鲜艳着。
　　我拉着她的手，陪她去摘地里的鱼豆，刚长好的鱼豆一串一串地挂在枝上；我扶着她的手臂，跟着她上地头里的小坡，一串一串的鱼豆就开始哗啦哗啦地响起来。她说，你小时候最爱吃鱼豆蒸糯米饭了。
　　我又看见你抿着嘴眯起眼笑了，奶奶，你笑起来一点声音也没有，可我看得那么入神。因为我也像你爱我那样，爱你爱得那么深。

　　（非首发，仅交流） [ 本帖最后由 慕容空空 于 2010-5-16 14:12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