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是膀子有了意见
2022-01-05叙事散文宋长征
要说我喜欢庄稼地的话,你肯定不信,一开始,我也不信。记得二十几岁那阵,娘在后面紧了又紧,才慢慢腾腾出了村子,至于干不干活,就要看心情了。如果那日有风,如果不冷不热,如果恰巧村里最美的小妮阿巧也在,我便会光着膀子,毫不惜力,俨然成了乡间的一个……
要说我喜欢庄稼地的话,你肯定不信,一开始,我也不信。记得二十几岁那阵,娘在后面紧了又紧,才慢慢腾腾出了村子,至于干不干活,就要看心情了。如果那日有风,如果不冷不热,如果恰巧村里最美的小妮阿巧也在,我便会光着膀子,毫不惜力,俨然成了乡间的一个纯爷们。不过这样的时候很少,田里没遮没拦,日头毒辣辣地当空挂着,左看右看,就是没有一丝凉爽的风。地身很长,一百多米,看着看着就成了看不见的远方。阿巧也不大下田了,在家满心欢喜地预备出嫁时的妆奁。人家才看不起这穷地方呢,据说城里的姑姑给在纺纱厂找了一份工作,就是每天穿白大褂带白帽很像医生的那种。
说这些就扯远了,我想说的是眼下。走进了连成一片的庄稼地,秋收了,每个人都很忙碌。我也一样,先把手头的生意放放,好把今年的收成运回家。很不巧,一块田,八分地,整整干了一天,晚上就抬不起来胳膊。如果硬抬,得呲牙咧嘴,不单形象不好看,胳膊举到半空,膀子就开始钻心地疼。这是怎么了?我问自己,好象找不到来由。这只膀子(右膀子)跟了我三十几年,从来就没有过这种感觉。
小时侯且不说,我肯定这条胳膊不会那么老实,摸过娘的乳房也兼摸过邻居二歪婶说我裆间长了个能传宗接代的那个雀儿。摸没摸过阿巧的小脸呢,好象已经忘记,反正阿巧娘领着哭哭啼啼梨花带雨的阿巧来找过娘,说这小子太猖狂,非用这只手拉着阿巧的手,在大庭广众之下拜花堂——当然,是游戏。谁知道呢,这些事情连我都已经模糊,相信膀子的记性也好不到哪儿去。
就这样,我的膀子连带胳膊除了干了些见不得人的傻事,后来就跟去了学校。学校里也不轻松,好歹只是用它执执笔、翻翻纸张,倒也累不到哪儿去。至于后来给同桌梅写小纸条的事,我相信不是膀子的主意。你想啊,那个时候十几岁,谁的小脑瓜子不装点浪漫如樱花的青春懵懂,膀子只负责驱动胳膊,胳膊又指挥着五指,五指才捏着笔杆写下那么几句不伦不类的句子:美丽的蝴蝶飞去了/是否还会回来/来的时候会不会捎来一片云/无端飘起相思/打湿一个少年的情怀......想想,其实够坏的。不是胳膊,也不是膀子,是年少时那颗心的教唆,终于换来同桌在晚自习之后门外走廊下的一句“臭不要脸”。
唉唉!你这只惹祸的膀子啊,要不是还得用你吃喝拉撒,真想当时就拿把刀卸下来,挂在学校的大门口示众。
我记得好多人说过左撇子的大多是天才,弹钢琴的贝多芬,文艺复兴时期的米开朗基罗,还有那个一翻眉眼就能让人笑掉大牙的赵大叔,都托了长成左撇子的福。我也羡慕过,吃饭时用左手扒拉米粒,却直往鼻孔眼里送,写字时妄想练成豫剧《陈三两爬堂》里的陈三两双手一起写绝妙的梅花小篆,往往在纸上留下一团团墨猪。算了,想想左撇子都是天生的罢,说不定做梦也想用右手砸谁家的玻璃窗呢,却总是力道不够,让人家逮个正着。说对不起吧,慌忙举起左手敬个礼,样子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后来,我的这只膀子开始跟着我闯荡江湖,没听见一丝抱怨,大概是身不由己吧,脚步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在北方,达斡尔族居住区,我的膀子一甩就能把砖头扔上十多米的脚手架,我还用它拌过灰,砌过墙,后来在一老乡家上梁的时候贪吃了几杯酒,动过粗。右膀子轮圆了,打歪了吴家堡子吴二保的鼻子。原因是那小子太猖狂,一不顺眼就指着同去打工的老刘的鼻子直骂娘,老刘年纪大,将身子挤在墙角眼里抹泪,却不敢反抗。
这只膀子还跟我上过海,将沉重的锚拔起,把巨大的渔网张开,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撒下。当然,风浪里还和我一起张望着渺茫的未来,日升日落,总希望有一条路能劈开波浪通向幸福与快乐的天堂。没有,这一切在浊浪滔天的大海上不过美丽的海市蜃楼,转眼之间,天地一片苍茫。谁不希望拥有安定和幸福呢?当疾驶撒网的渔船将安徽王老大硬生生撕成两半的时候,我听见王老二悲恸欲绝的号啕,家乡那么远,一个活生生的人被岁月的利刃残忍肢解,那条已然失去活力的右手指着家的方向,再不能为妻儿老小换来一些小小的满足。
我的膀子还跟着我听过敲击石头的声音,叮当,叮当,把巨大的石块敲打成几寸十几寸见方,然后装填进窑洞,历练出生石灰冷酷的洁白。这样说好象亏待了这条膀子,是啊,每一锤高高举起,胳膊上的青筋暴起,仿佛再不落下,势必射出殷红的鲜血。膀子没喊过累,喊累又有什么用呢?什么文学啊,诗歌啊像落叶轻轻一抛,就放逐于呼啸的山岚。它也想休息,夜里怂恿着手抹向眼角,拭去一些和生活毫无关联的液体。我知道,那是泪,不是懦弱的眼泪,是坚强有时候也需要真实地流淌。
在美丽的海滨城市,我流浪的膀子有过短暂的停泊。那里有温柔的海风,有橘黄色的街灯,也有着和我一样太多来自乡下的膀子。有男的,有女的,有老的,有少的,从各个方向向这里汇集,好象在寻找,又好象是路过。流浪是一条没有终点的旅程,即使这些来自乡下的膀子再不情愿,也要默默扛起生活的重担。我登上台,某某美容店的老板娘用城市暧昧柔软的手,轻轻一握,宣布今天晚上对联大赛的冠军是个打工者。那一刻,我的膀子有过本能的冲动,转瞬后慌忙松开。我告诉它,你不过是条来自乡下的膀子,即使有千般狂喜也应该保持着一份矜持。——这是列车上一个身穿铁路制服的年轻人告诉我的,用并不粗壮的胳膊来了个螳臂当车:“乡下小子,挤啥挤,不信我把你踹下车去!”济南——沈阳,我深深记住了一张有一块刀疤的的脸,还有那只胳膊,用虚伪的坚硬把自己圈在貌似强大的臂腕。他应该庆幸,那个乡下人永远记住了他的容颜,并告诉自己,无论身在何处,记得保持微笑,才是一个灵魂未溟的人。
这条膀子还有幸圈住过一个女孩的腰肢,在一个暴雨如注的夜晚,我在底矮的出租屋里发着高烧,一整天没在她的租书屋里出现。简易的房子里弥漫着烧土豆的气息,我把烧熟的土豆扒去了灰土,依旧是热的。“爱是什么?”“或许就是一枚烧土豆吧......”种种原因,晶晶书屋里已然空无一人,空荡荡的房子里,新主人将书架一一清理出去。那条膀子刹那变得有些空荡,启开一整瓶烧酒将自己灌晕,游荡在异乡的街头。
其实,我不应该总将这些苦难和盘托出,可你看我的这条膀子啊,支使着一只还能写字的手,诉说着那些老去的记忆。也许,膀子永远不会忘记,跟了我该是多么不幸。
如果,如果换成另一种活法,该是什么样子呢?
依然是会写字的手。不过是圈阅着各种文件报表,应酬着各种会议,报告,和数不清的剪彩仪式。一只笔,轻轻落下,一笔补贴款就轻松划入了个人帐户。有了钱的膀子,肯定能别过大腿,会无比风光。出入酒吧,穿梭于宴会和宾馆。举起一杯酒,猩红的浪漫,可以把一个庄户人家一年的收成一饮而尽;满满一桌菜肴,觥筹交错,风卷残席,能把几个贫困山区孩子的学费,装进肚皮。然后,紧握美女腰,轻歌曼舞,将一只膀子的风光渲染到极至。我想,我是否动过这样的心思呢,或者,只说着与自身毫无关系有些葡萄酸的话语。唉唉!那条膀子开始抗议,既然跟定了一个庄稼汉子的身躯,就不要做那些无望的非分之想。如果真是那样,倒不如和杨大侠那样,敞开了空荡荡的袖口,在红尘中自由来去。
天大地大,再大大不过一个家,这个家可大可小,大到了江南塞北,小到篱笆小院。天地悠悠,人前一站,两个膀子一伸,一撇一捺,要有个人的样子不是?
所幸我回来了,带着我的这条膀子,这条上过山下过海的膀子。重新舞动着乡野的季风,在春天,播下象征希望的种子,在秋天,打下有着些许满足的粮食。此外,这条膀子依旧一根筋地想起了当下最不流行的字眼——文学。
它究竟要干什么?到现在我还没弄清楚,忽而抓住一群在乡间游走的野风,忽而忆起了小时侯那片贫瘠的庄稼地,最值得骄傲的是,它码出来的字有时竟也能爬上某些期刊的显著位置。“看不懂。”看过的很多人都这么说,膀子竟不反驳。天看不懂,天天要看,地看不懂,天天要走,你说能没用么?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到底怎样才能挽留一些美丽或忧伤的光阴呢,好象我的这条膀子能懂,就这样被一条无形的毒蛊诱惑,驱使着写下一章章牢骚,怪异,却好象也有点生命力的话语。我说:“膀子,我不管你,若累坏了吃喝拉撒就用另外那条膀子代替。”膀子笑笑:“说鬼呢!累坏了我,折腾的是你,按上个橡胶的可赶不上原配的夫妻。”
唉唉!自己的膀子竟落到这般境地。
虎骨膏,狗皮膏,云南白药膏统统请来了,一块田,八分地,终于把我的膀子拉下水去。我以为从此就要不行了呢,趁机会可以练习练习左手,看能不能发展成像赵大叔那样的大器晚成。看样是够戗了,这条膀子不由自主地抓起一支笔,偏要记录下它那些所谓的“丰功伟绩”。
管它呢,随它去吧,累坏了反正也不怨我,大不了整成一乡下美神的样子——缺了右臂的雄性维纳斯,你说好不好?
唉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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