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怒江:向上或向下
2022-01-05抒情散文张乃光
在怒江,脚下的路只有两种方式:向上或向下。曲曲折折一路向上,脚下的木梯,金黄。木梯两边,是野生的树,叫不出名字,一律在阳光下闪动着生命的绿。浓烈得像油画。岳父一路走在前。妻和我的到来,使他格外高兴。岳父退休前在怒江州银行工作,所以五个女儿中……
在怒江,脚下的路只有两种方式:向上或向下。
曲曲折折一路向上,脚下的木梯,金黄。木梯两边,是野生的树,叫不出名字,一律在阳光下闪动着生命的绿。浓烈得像油画。岳父一路走在前。妻和我的到来,使他格外高兴。岳父退休前在怒江州银行工作,所以五个女儿中就有三个就业于这块土地。岳父退休后曾不顾女儿们的竭力劝阻,与岳母回老家鹤庆乡下,岳母去世后又到大理与我们同居了一段日子。但最后还是重返他工作了一辈子的怒江。我想这一定是与太寂寞了有关系。三个姨妹都留在了怒江。在那里,他可以享受到更多的亲情和友情。
脚下的木梯,把我们带到一段平缓的地带,一段向上或向下不太明显的地方。一眼清泉在泠泠地淌,聚合在一个小池子里。
岳父和小姨妹们在路边长廊停了下来,这样向上或向下不太明显的地方适合休息。我不想休息,又继续向前走去。
在一个长廊,我见到了两位老人,一个青年妇女,一个男孩。小男孩手中拿到一架滑翔飞机模型。我在长廊停下等待,听到奶奶在说孙子:“这坏小子,平时嘴甜。你妈一来就变样子了。”青年妇女不好意思地悄悄望我一眼,“妈,小孩子懂什么!”奶奶只是笑。小男孩却不理会大人们的说话,突然放飞了手中的飞机:“飞起来,飞起来,飞过江去!”。我举起手中的相机,我看见飞机在空中直线飞去,飞向江的对岸。飞着,飞着,突然失控了,一头栽进江里。“妈妈,我的飞机失事了!”男孩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他的哭声震动了整条大江。
我不无幽默地笑了笑,我亲眼目睹了一场空难。
下山的路变成了石级,与刚才上山的木梯形成鲜明的对比。木梯向上,石级向下。向上和向下其实是相对的——如果调一个方向,从石级上山,木梯就成了向下。这样向上或向下的的路教会了这里的人辩证法,江两岸对立的两列大山更教会他们对立统一的观点。这种环境的影响在岳父身上也得到鲜明体现,他从不夸哪个女婿好,却从来看得到他们身上的任何优点;他从不骂哪个女婿坏,却明察秋毫地看得到他们身上的弱点。
昨晚住在岳父那里。岳父的寓所,藏在山的深处。昨晚窗外一夜虫声,叫得密集,密集得像在下雨,我也一直在做梦,梦见在雨中奔跑,跑着跑着,便在雨点中降落。醒来,却是一天阳光。早餐后,两个姨妹便打来电话,约去江边走走。她们怕我冷落,每次来总是周到备至。
怒江的山是高的。怒江的水是深的。怒江的桥是晃的。来时的路,我们从晃晃荡荡的吊桥上走过,举头看山,山间流着一线青天;俯首望水,水里淌着一江阳光。
一路行来,桥在晃,心也在晃,晃动如江水。这江,原说要修电站的,两坝十三级。但遭到了环保专家的反对:怒江是一条生态长廊。怒江是一条文化长廊。怒江是一条历史长廊。怒江是一条地理长廊。
然而怒江却是贫穷的。在受了专家们的影响之后,我一夜之间写了那篇《一条深刻的大江》,从生态保护的角度,对建电站提出反对。这篇文章,后来被收入《2005年中国精短美文100篇》,但心里总觉不高兴,每次见到小姨妹,见到姨妹夫,总有些负疚。我发觉自己的写作,有种高高在上的姿态。每次来到这里,总身不由己地降落、降落。
路上,岳父又提到了他工作过的碧江县县城知子罗。他说我此行应该去那看看。我的心开始不安地悸动。知子罗。我曾经去过那里。这个命运奇特的小城,曾是怒江州州府所在地。当年,岳父和他的伙伴们就是翻过碧罗雪山一步一步走到这里来参加工作的。这个曾经辉煌的小城,在1979年9月20日到10月6日一场六十年罕见的特大洪灾后改变了命运。山洪和泥石流冲毁了房屋千栋、桥梁百座,电站、农田被毁,还造成23人死亡。县城南北分别出现了多处滑坡,最长的达50米,下陷1米多。之后,经过专业部门的勘测发现:碧江县城内有三组滑坡梯,县城处在风化带、地震带和滑坡带上。这个结论直接导致了1986年的碧江撤县,将原有辖区分割归属泸水和福贡两县。知子罗成了一座“废城”。昔日的 “县委大院”、“粮食局”、“武装部”、“新华书店”成了不愿搬迁的土著农民的“家”。后来到过那里的人告诉我,那些方正的院落内堆满柴草,家禽牲畜游走其间。
江水仍然在流。石头仍然不转。拍照,复拍照。照江水,照石头。怒江一江冰冷的江水白白流了千年万年,江边,层层叠叠的楼房,一夜之间长了出来,掩映在密密丛丛的树荫里。
脚下桥在晃,桥上心也在晃,不知不觉间便过了江。江边,绿树成荫,一条宽阔的人行道依江而建,两边种植着各种树木,有芭蕉,有翠竹,有柳树。最雄壮的是大青树,最古老的是攀枝花树。到了春节前后,攀枝花树开了,红得耀眼,衬一江春水,让人想起“日出江花红似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的诗句。
怒江两岸,在残留的印象中,只有沙滩和石头。沙滩是粗粝的,石头是丑陋的。这回重来,江边景致却发生了变化。绿树与江水间,沙滩白得耀眼,石头丑得可爱。五姨妹夫周彦良说,江边,修起了生态长廊公园,这是怒江首府六库镇的一大景致。这座边城,居住在这里的人,并未因电站的搁浅而停止向上的脚步。
一路又照相,以树为背景,以江为背景。走完曲曲折折的梯,走过向上或向下不太明显的长廊,便来到下山的路。
上山时木梯金黄,下山时石径却铁青,正午的阳光下,脚下也生凉。一路紧走慢跑,我们很快来到江边大道。四姨妹家在江的西岸。几个姨妹手脚麻利,中午饭很快摆了上来。有鱼,有乳扇,有松茸,有醃萝卜丝。午饭一过,姨妹和老岳父便开战——一盘麻将在怒江大峡谷摆开,以江声为铺垫。在我印象中,岳父是不玩麻将的,只喜欢下相棋,不知道这是向上还是向下。我闲来无事,便在姨妹家的客房中酣然如梦。梦中更觉江声漶漶,
漶漶江声中,我溯流而上,沿着九曲十环的江声往上走。江水与大山间,走着一群群傈僳族、怒族女人。她们在江边的一个温泉洗澡,裸露丰满的胴体。我还看见了纹面的独龙族妇女,她们古铜色的光滑肤肌与脸上的色彩形成强烈对比。走着走着,一座雪山巍然耸立,寒气逼人。一线蓝色的江流在雪山间流淌。江水是两边的冰川融化而成的,冷冽异常。透明的冰川上,写着一串串稀奇古怪的藏文,想爬上去看个空间,脚下一滑,雪山突然间站立起来。我头朝下坠落,坠落,坠落,直到醒来,一身津津的冷汗。
从梦中醒来,便有些不安生。梦其实是一种潜意识。每次到怒江来,对我而言都是例行公事,陪着妻子来看望岳父。每次都不过在怒江边的这个小镇六库呆上两三天就走。我虽然写过《一条深刻的大江》,但对这条大江的理解其实并不深刻。麻将声继续再响,一直到了整个峡谷暗下来。当兴致勃勃的岳父领着大家来到怒江边一家风味火锅店就餐,一杯白酒下肚之后,我头脑里顿然意念丛生,突然有种想沿着怒江向上走的感觉。
第二天一早,电话铃骤响。妻接了电话。“是小周打来的,说想领我们去已经废弃的碧江县城知子罗走走。”
我很想去知子罗,但说不出口,五姨妹一家为了我的到来够辛苦了。我随口便说:“太远了。找近一点的地方去吧。片马有多远?”妻说,“不远。大约百把公里。”“那,就去片马。”
一言既出,导致了我此后整天行程的不安和尴尬。过了片刻,周彦良打来电话,说他已在楼下等着。一下楼,就见一辆出租车,就见周彦良和他的女儿周美君,就见周彦良抢着给出租车司机塞了一把钱。上了车,问驾驶员打的去片马是多少钱,驾驶员回答:“跑单边也要四百!”心里便多了几分不安。特别是当到了片马,这座中国与缅甸的海关最近却封关了,只能在两座国门间站着,兴趣索然地照了几张照片,更感觉周彦良为我付出的代价太大。对片马的情况,在怒江政府部门工作的周彦良是清楚的,他是为了我的一句话而来的。也只有到了这时,他才开玩笑地说:“来过片马的游客说过一句话——片马片马,骗了千军万马!”
的士司机无精打采。因为我们耽误了太久的时间。我也强颜欢笑,掩饰着自己的负疚。这天的行程安排也许应该就此打道回府了。
然而,片马并没有欺骗我们。它使我向下的情绪很快地便又向上。从国门返回,周领着我们顺路去看了刚建成的怒江驼峰航线纪念馆。突然发现,片马刚才不过跟我们开了个小小的玩笑。周彦良的这一安排也许是无心插柳之举,但因了这一转折,我看到了一架二战期间在高黎贡山失事的飞机残骸,片马的整个行程变得有了意义。
飞越高黎贡山的驼峰航线,是二战时期中国和美国开辟的一条空中航道。1942年夏,日军切断了中顷公路这条盟军和中国联军的最后通道,一切物质运输被迫中断。美国总统罗斯福下令:不惜任何代价,开通到中国的空中航道。一条西起印度阿萨姆邦,向东横跨喜马拉雅山脉、高黎贡山、横断山、萨尔温江、怒江、澜沧江、金沙江,飞越中国的云南高原和四川省,航线全长500英里的“驼峰航线”于是开通了。此后在长达3年的时间,中美空运大队飞越驼峰8万架次,运送战略物质85万吨、战斗人员33477人。但是,在这条空中航线上负出的代价也是惨重的:中美共损失飞机609架,牺牲飞行员1500多名。
纪念馆里,一架在片马失事的飞机残骸,在透明的大屋顶下闪着银灰色的光。它是修复后陈列在纪念馆里的,1943年3月11日,中国航空公司吉米•福克斯等三名中美机组人员,驾驶这架C-53型运输机执行驼峰航线空运任务,从中国昆明返回印度汀江途中,因遇强气流低气压而坠机失踪。事隔五十三年后,也就是直到1996年11月,这架失踪的飞机,才被缅甸猎人在高黎贡山的深山密林间发现。我们站在中美三名抗日航空烈士纪念墓碑前照相,在纪念馆飞机残骸前照相。整个过程我一言不发。只有美君情绪活跃,她还甚至还钻到飞机残骸里,微笑着站在飞机舱门前让我给她拍照。
之后,我们又去了在片马人民抗英胜利遗址上建成的片马纪念馆。绿树掩映之间,当眼前出现巍然耸立的镌刻着胡耀邦题词的“片马人民抗英胜利纪念碑”,才突然感到时间太短,不能感受到片马这片土地上所蕴藏着的历史与文化。
夕阳西下时分,山色渐渐变暗。回归途中,周彦良又提起了碧江县城知子罗。他仍然为没能陪同我去一趟知子罗而耿耿于怀。他说,本来今天是应该去那里的,去看看那座沉落在大山间的小城。明年你在来,我们一起去。
是的,我清楚地记得他用了“沉落”这个词。
心便一沉。不期然间想起了昨天那个小男孩放飞的飞机,想起了片马纪念馆看到的那架飞机残骸。想起沉落在梦中的知子罗——它也是一架沉落的飞机。它们之间,是不能比拟的,但却具有某种相似性,代表着某种美好的意愿。我不知道它们为什么瞬间出现在我的头脑里。
车窗外一片黑,只有星光闪烁。眼前却晃动着一张英气逼人的面庞,他一直在默默地注视着我。我知道那就是镌刻在中美三名抗日航空烈士纪念墓碑上的吉米•福克斯的脸。身着戎装的他,两道剑眉下一双含笑的眼睛。他英俊的笑容占据了我此后的整个行程。
无限的惆怅中,便想起展览大厅里陈列着的失事机组人员的三样遗物:一只皮鞋。一副眼镜。一只钢笔。默默间便有异样的感觉从心底升起。这也许是吉米•福克斯和他的两位战友在冥冥中向我发出的神示:用脚行走,用眼观察,用笔记录。尽管脚下的路有时向上有时向下,但保持向上的姿式是永远必要的。
心情突然间好了起来。虽然一路上颠颠簸簸,但这样的颠簸却显出了它的意义。在怒江,脚下的路只有两种方式:向上或向下。向下的是江水,向上的却是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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